说什么太后临朝,宗室朝臣共同辅政,可效仿前朝“共天下”时的局面。但这已不是初过江时几乎无法站稳脚跟的时代,利益面前,人又岂能皆以大局为重。
宗室被削减,王导、庾亮之间明争暗斗。政局从一开始便似布满杀机的棋局,而司马衍自即位以来,并不曾有一条诏令是出自他自身的意愿。
不过也难怪如此,他只是个黄发孩童。
甚至连生死都无法决定。曾叔祖司马宗,在领先帝遗诏辅政的人中,是待他最为亲切的人。有一段时间不见他,司马衍想起他来,问庾亮:“往常那位白头公何在?”庾亮却说:“司马宗谋反伏诛。”
司马衍于是流泪道:“舅舅说人做贼,便杀之;若将来有人说舅舅做贼,又该如何?”
庾亮不发一言,起身离去,留下司马衍在原地哭泣不休。
可是就算哭到声嘶力竭,又能改变什么事情呢?
他是皇位上的傀儡,天子冠十二琉下掩盖的木偶。没有选择、无法选择也无力选择。
何况庾亮也并非太坏的依靠。他说话从来都温文有礼,行事不紧不慢。他没有威胁皇位的野心,他只是……有些自大。
所以即位后的几年,司马衍也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亲舅舅,铲除异己揽括权力,一步一步,将政局布成了有利于自己的棋局。
只没想到的是,任他多么步步为营,在咸和二年的秋天,一个叫苏峻的人还是突然发难,将之前布好的局,一下子尽数搅乱。
司马盈坐在太极殿的屋顶上,看着叛军的旗帜在视线中渐渐鲜明起来。
已经无法抵挡了,最后一支禁卫军亦已成为叛军刀下的冤魂。太极殿中只剩哀哀哭泣的文臣,而他们素来依赖的庾亮,早已在叛军进入建康时逃离。
没有办法了。司马盈叹一口气,拨开砖瓦,沿着一条软梯悄悄爬回殿中。这软梯藏在后殿的一间小屋中,若非知道的人,是很难找到的。
她奔回大殿,大殿中一片仓皇之象,所有人都在手足无措地哭泣。皇帝司马衍站在人群中间,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人们只顾哭泣,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
“弟弟。”她走过去,轻声唤道。
司马衍便抬起头来看她,他没有哭,一张脸却是煞白的。
“他们就要杀进来了,你找个地方避一避罢。”司马盈又说道。
见司马衍没有说话,她又大着胆子道:
“要不趁现在逃出去罢。我们先爬到殿顶,然后顺着屋顶走到后宫去。叛军才打到这里,后宫不会有人的。”
“你觉得真的可以逃走吗?”司马衍反问。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司马衍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扯住她衣袖,将她扯到一个僻静地方。司马盈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觉手上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你走,”司马衍说,“带着玉玺去找舅舅,让他救我们。”
“你不走吗?”司马盈诧异地问。
“朕……不行,”司马衍道,“你走了,他们不会发现的;朕若走了,他们一定会到处搜寻。到时我们都跑不掉。”
“要走一起走!”司马盈急道。与此同时,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嚣,叛军竟这么快便进殿了。
来不及争论了,司马衍将她往后一推,神情庄重得绝不似七岁孩童。他压低了声音却急切地说道:
“走吧,你能逃就逃!这里只有你能跑得动,朕不行,他们更不行。阿姊你记住,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司马盈无可选择,只好将玉玺细细藏入袖中,又顺着那把软梯爬上屋顶。
顺着屋顶小心翼翼往外爬时,忽然听见脚下一阵喧嚣。忍不住搬开两片砖瓦往下看,却看见叛军正拖着侍中钟雅、右卫将军刘超的头发往殿外拖,弟弟泪流满面伸手要去拉,却被叛军死死挡在身前。
“还我侍中!还我右卫将军!”她听见弟弟悲怆的声音,几乎想要跳下殿去。
可是跳下去又能改变什么?只有想办法逃出去,不让玉玺落入贼人手中,或许这天下还有一线生机罢。
太极殿的屋顶与偏殿相连,以往为了逃出宫中游乐,曾在偏殿放了套男子常服,如今竟派上用场。
她换了衣服,又挽了发,偷偷顺着宫道一直往后宫偏门走。叛军刚打入中宫,还未来得及布防,所经之处并不见一个人。以为可以就此逃走,可来到偏门处,却听见有人喊:
“站住!”
她抬眼望去,看见一个叛军军官站在那里,手中牵着一匹马。见她身形纤弱,手无寸铁,也并无多少警惕,只是用手招了招:
“你,过来问话!”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那军官面前。军官上下打量她几眼,又问:
“你是谁?”
她没有答话。内心泛起千种思绪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瞪着那军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军官见她并没有答话,心下也有几分恼怒,便松了手中缰绳,作势要去拔腰间宝剑,瞪着她喝道:
“本官在问你话!速速作答,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该告诉他吗?还是该做些什么?内心一片茫然,然而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清晰地说:
“还不快跑?”
一个激灵,她忽然从那种茫然间醒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往那军官身上一踢,然后以极其敏捷的身手翻身上马。
“站住!”军官随即爬起来,又羞又恼地喝道。
“快跑!”然而之前的那个声音却是如此在她耳边催促。
她重重一踢马肚子,马便如离弦的箭般向前蹿去。
身后马蹄声响起来了,是追赶的人吧。能够甩下他们吗?正在犹豫间,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快跑!”
身边空无一人,眼泪渐渐漫上了眼眶。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仿佛来自于虚无的声音,正是她_4460.htm父亲的声音啊。
快跑,快跑,一直跑。
她纵马远去,跑出了皇宫,跑出了建康,一直跑,向着没有叛军的地方跑。
最终,她跑到了宣城。
事后想来,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
江北有那么多城郭,她却独独来到了宣城;比宣城安全的城池有那么多,可她却听说宣城内史是个宁死不降的人,因而纵马入城。
在内史府紧闭的大门前,她本可以选择离去,却还是执意地敲响了那扇门。那个陌生的少年奚落她,拒绝她,她本想就此放弃,却还是神使鬼差地,尽了最后一次努力。
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此之前,她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她;在此之后,她有她的世界,他亦有他的世界。
他并不英俊,也不似她之前见过的男子般温文有礼。甚至当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时,她便自然而然地叫他――貉子,充满鄙夷意味的词。
可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当那个流民威胁着要找她算帐,当那陌生少年突然跳下墙头将她拉在身后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松懈――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之前的十多年,她一直生活在紧张中。
或许那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但她却突然发现,原来自父亲死后,从未有过人这样保护她。
她是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从小到大,她眉宇间的英气多于媚气。太平年代,谁会想到她也需要保护?灾难来时,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想要保护她?
所以当那陌生少年将她拉到身后,用健壮的身躯挡在她面前时,她忽然听到一种有如积雪消融的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消融的原来不是积雪,而是她的心。
然而他是有心上人的。
那个叫江怜的女子,纤弱白净,眉宇间常有愁意,即使司马盈见了也生出一种保护的欲望来。
他坐在树下听她的箜篌,将最美的那朵扶桑花别在她的鬓角。这些事情,司马盈都一一看在眼中,也分明看清了他眼中的爱怜。
从小到大,司马盈看过许多书,会骑马,会简单的武术招式,可是却从未有人教过她,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知道怎么办,她也不一定会去做。她不是横刀夺爱的人,她只是想和他呆在一起,尽量地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们一起去石头城找庾亮,那一段旅程,看似很长,其实又很短。
他待她不薄,路上吃的用的都以她为先,遇到灾难时也知道要去保护她。但他一直当她是男子,这么久了,他竟看不出来。
甚至连舅舅庾亮都看出来了他都没看出来。那一日在军营,独处时,她催促庾亮发兵救桓彝,庾亮却突然说:
“你们身份不符,没有可能的。”
她涨红了脸,辩解道:“我和他只是朋友,您想到哪去了!”
“是这样就好。”庾亮轻描淡写道。
“他们救了我,我当然要报恩,看您好象也不太急桓大人被抓的事情,所以才来催。您想到哪去了?”她仍辩解道。
“贼军势大,不是想救就能救的。”
“我们不是也有他们的俘虏吗?我们与他们交换俘虏如何?”她天真地建议道。
“谈何容易,”庾亮叹了口气却若有所思,良久,听他沉吟道,“苏峻不在乎俘虏,但有一样东西他却是极在乎的。倘若拿那样东西去交换,或许他肯放人。”
“您说的是……玉玺?”她毕竟不笨,想一想就想到了。
“是的,”庾亮点头道,“只恐有违国体。”
“这有什么的?”她不屑道,“连皇帝都在他们手中,玉玺又算得什么?只要能救人,他们要就给他们吧。”
“将来朝臣怪罪我可要说是你的主意。”庾亮微笑道。
“没有关系。”她满心欢喜,让天下人怪罪好了,只要能救他的父亲,只要他能从此开怀。
只是没想到,那一切竟是苏峻设下的局。
得到了玉玺却不愿放人,还想借机杀死庾亮。但机关算尽,竟死在乱箭之中。
动乱来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叛军夹着友军潮水般向山冈卷来。
当时只知道要逃。但一切都那么慌乱,连逃都逃得狼狈。
她、桓温、江怜,虽然年少,但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路边找到的那匹战马,其实只能驮两个人的吧。
她以为桓温会先扶她上马。没想到他扶的是江怜,扶完之后,他竟然呵斥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上来?难道也要等我抱?”
――她其实一直都在等他抱的吧。
更没想到的是,乱箭飞来时,他竟然拥着江怜就此远去。
她不是不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但是他――他怎么能就此离去?
带着怒气她回到军营,见到他关切的眼神,也只是扭过头去。
心中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和这个人说话了。
虽然事后听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心中有剧烈的不忍。但一想到那日他那样无情地抛下她,转眼又心如铁石。
王师胜利了,皇帝被抢回了。庾亮带着喜悦告诉她这一切,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那小子桓温带着江播的女儿跑掉了。”
她脑中嗡地一声,却恨极道:“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怎么了?”庾亮含笑看着她。
“没什么,我以后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她愤愤说完,愤愤回到建康,愤愤然想要把关于桓温的一切彻底从她生活中抹去。
其实这一切又能有多难?战争很快被人遗忘,忠臣的名字化成石碑,再无人提起。
甚至连苏峻党羽也很快官复原职。小皇帝要杀那日杀掉钟雅和刘超的叛臣任让时,前来说情的大臣跪满了大殿。只是因为小皇帝哭着一再坚持,任让才没有得意免罪。
那也许是浩劫过后,司马衍所做的唯一一次任性罢。
江播的运气显然好很多。说情的人那么多,司马衍与他又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很轻松便免了他的罪,官复原职。
诏令颁发时,司马盈很想对弟弟说,不要赦免江播,要让他为桓彝的死负责。
但一转念想到桓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便对自己说再也不要管他的事。
她想她很快便能忘记桓温。
短短数月后,再没人提起这场战乱,一切好象都与他们相遇前没有两样。即便不是一样也没有关系,因为即使想去找,也没有人能说出桓温去了哪里。
她想她真的就此忘记了桓温。
可是当天气好时,独自一人偷偷爬上太极殿屋顶远眺,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宫墙投向远方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名字。
桓温,你究竟在哪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