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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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生日,司马盈在太极殿屋顶度过。

    是二月的时间,春寒陡峭。风带着未融化的雪意扑面而来,虽不是严寒时光景,可那种寒冷却更加沁人心脾。

    风中隐隐夹杂着哭声,是从身下的殿中传来的罢。太极殿,这本是改朝换代或宣布重要诏命时才开殿的重要场所,如今却挤满了人。司马盈几乎可以看到,太后是怎样坐在唯一的一张胡床上,嫔妃们衣冠不整围绕身边,而文武百官纷纷席地而坐,面临着不知何时就要降临的厄运,默默地流着眼泪。

    她本该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此刻却只是坐在屋顶上,带着当朝天子、嫡亲弟弟司马衍一同分享着最后一块肉脯。

    司马衍吃得狼狈。这个七岁的孩子,自出生后便一直生活在锦衣玉食中,几曾受过这般的苦?看着他一脸菜色,司马盈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将自己的那份肉偷偷推向他的身边。

    所幸这一切虽然凄凉,却丝毫没有影响这晚的月色。月亮似是要为司马盈的生日献礼般,用清朗的辉光为天空铺上了皎洁的莹白色。

    只是天边仍隐隐有丝紫红。那想必是攻打宣阳门的叛军所留下来的火光罢。

    最后一口肉,司马衍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随后孩子气地眯起眼睛,仿佛要好好享受一下这最后的美味。司马盈充满爱怜地看着他,虽然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但只要这种满足的表情仍停留在弟弟脸上,她便充满了勇气。

    可是满足的表情渐渐消逝了,弟弟的脸上,最终还是换上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愁。他望着起火的城门,良久不语。

    “在想什么呢?”司马盈终于按捺不住,摸着他的头轻声问道。

    “阿姊,倘若有来生,你还愿不愿意投生在帝王家?”

    司马衍轻声问着,却并不等他的姐姐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般又答道:

    “倘若有来生,朕不要生在帝王家。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

    “不要这样想,”司马盈笑一笑,将手搭在弟弟的小手上,郑重答道,“生在谁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倘若来生我仍生在帝王家,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说着,司马衍便回过头来看着她,黑黑的眼中全是崇敬之情。待她说完后,司马衍由衷道:“阿姊,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他们是指谁?”

    “不知道,但是,”司马衍看看脚下的大殿又看看远方,“你和朕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你……是不一样的。”

    事实如此,在建康,在晋宫,在那些衣着华美、步履拘谨而沉重的王侯将相间,司马盈无论如何算是个异类。

    自她出生那一天起,便打破了建康长久以来的寂静。

    彼时北方战乱不堪,生灵涂炭。新至建康的祖父司马睿当时还只是琅琊王,左有石勒觊觎江东,右有当地士族不安于室。他一面要苦苦思量如何在江东自保,一面看着北方帝室式微却无能为力,每日忧愁满面。这忧愁似也感染了身边众人,建康街上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动辄有感于神州陆沉生灵涂炭,空发悲怆之叹。

    笑声那么罕有。

    司马盈的出生并未受到多少器重。她的父亲司马绍是司马睿虏来的一个胡人小妾所生,虽然玉雪聪敏,但毕竟由于生母出身卑贱,不得器重。纵然娶了名族女子庾文君,但生产时,也只得两个小婢,一个接生婆伺候在侧。

    司马盈一出生就差点被人认为活不下来――她不哭,也不动,眼睛紧紧闭着,任谁如何呼唤,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因是个女孩,庾文君也有几分失望,听见接生婆的惊呼声,便淡淡地说:

    “活不下来便算了,这也是她的命。”

    她差一点便要被人用锦被包起来埋掉,所幸还有一个人不曾放弃她。

    她的父亲司马绍,因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统,生性豁达,也顾不上什么礼教,急急冲入产房,将女儿一把抱过,左拍右哄,并不甘心第一个孩子就此夭折。

    然后奇迹便发生了,怀中婴儿突然睁开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愈发响亮,刹那间传遍了整个琅琊王府。人们都从房间里跑出来,疑惑地盯着这个女婴。这些年来,从未有人这样笑过。

    她在笑声中渐渐长大。长了一张如母亲般端庄明亮的脸,但骨子里却流淌着父亲那倔强豁达的胡人的血。自幼便不爱贵族女子应当熟谙的针织女红之流,倒喜舞刀弄棒。父亲也随她的意,让她如同胡天的野草般一茁壮成长起来。

    人们渐渐熟悉了她的笑容,也渐渐喜欢上了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蔷薇花朵,任凭心情再不好的人看到她,也会一扫阴霾。

    甚至连那终日严肃待人,鲜见笑容的祖父司马睿,在一次偶尔的机会见到她,也忍不住将她拉到怀中来,对着那蔷薇般的笑脸看了又看,然后第一次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感叹道:

    “这孩子,真是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啊!”

    也许父亲的好运便是自那天起交上的吧。不久后祖父称帝,给soudu.org父亲封了王,她便是郡主了。

    又过了几年,祖父去世,将皇位传给了呼声并不大的父亲司马绍。一夜之间,她成为公主。

    成为公主后的她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依旧喜爱策马扬鞭,依旧不时大笑。母亲对此不满,认为露齿而笑并不符合一个公主的身份。但是几番管束也未能奏效,又因为有了弟弟司马衍,心思便渐渐都放到儿子身上,却任由她去了。

    她总是笑着的。当上公主后的第三年,王敦举兵,父亲知道要被害,骑着匹马便只身逃出了建康。皇帝逃走的消息在宫中传开来,一时间宫中乱作一团,仿佛到了世界末_4460.htm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父亲被王敦的追兵害了,有人说父亲在路上被流寇杀死了。一条条的全是不祥之言。却只有她,在一片慌乱中,不顾匪兵,不理别人异样的眼光,日复一日站在宫门前。别人问她作什么,她说她在等父亲,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平安归来。

    后来父亲果然回来。经历了一系列风波的父亲在民间流落得已不成样子。宫人们看见他的时候都哭了,只有司马盈没有哭,站在她每天都在的宫门前,对着一脸沧桑的父亲清甜一笑。

    后来父亲问她:“那一天,你为什么会对朕笑呢?”

    她答道:“因为不知道可以为您做什么,只希望您看到我的笑容会开心一点。”

    “那你是为朕,还是为自己?”父亲又问。

    “有什么不同吗?”她笑道,“您开心了,我难道不是也会开心吗?”

    父亲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道:“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笑下去。”

    “我会的。”她应道。

    而她并没有忘记她的承诺。

    一年头的秋天,宫院之中的东堂,皇帝的寝宫前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大臣。她跪在床前,看着床上垂危的父亲一一交代后事,虽然内心痛楚至极,却从始到终都不曾流泪。

    丧钟响起,痛哭声响彻云宵。那一刻她也只是将头重重地抵在冰凉的地上。大理石板冰凉坚硬的气味顺着额头一直传进心里。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变得凉凉的。她深深吸一口气,心里知道,她的父亲没有了。

    宫女开始为跪在床头的弟弟司马衍披上孝服,丞相王导拿着象征皇帝身份的玉玺要交到他手中。可是年方四岁的弟弟如何知道这一切?他只是懵懂地哭着,扭着身子不让别人摆布。周围人有些着急,宫女下手有些急,司马衍竟大哭起来,踉跄着冲入姐姐怀中。

    中书令庾亮大步走过来,伸出手,劝慰道:“太子不要使小性子,外面朝臣还在等着呢。”

    司马衍却听不进去,背对着庾亮大哭,庾亮还想说什么,司马盈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然后她抱过弟弟,替他擦干脸上的泪,用了最温和的声音说道:

    “乖,听舅舅的话。弟弟要做皇帝了,弟弟不要哭。”

    “我怕……我不要做皇帝……我要陪阿爹在一起。”司马衍仍是抽噎着说。

    “没什么好怕的。姐姐在这里。”司马盈说。

    司马衍细细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说:“你笑一个,笑一个我就听你的。”

    “荒唐!这种时候怎么能笑?”母亲的声音却从一旁传来。

    但与此同时,司马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淡淡一笑。笑容有着让人宽慰的力量,司马衍的泪水便渐渐收住了。看着司马盈拉住他的手,一直交到母亲庾文君手中,他没有再反抗。

    宫女们不失时机地为他编好头发,披上孝服。王导将玉玺放在他手中。然后他托着玉玺,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殿门。

    很快,母亲带着悲痛的声音便从殿外传来:

    “皇上殡天了,诏太子即位。”

    潮水般的哭声和万岁声渐渐从殿外涌来,那一刻司马盈突然发现自己几乎失去所有力气。可她仍然直起身来,倔强地直起身来,一双眼睛紧紧看着殿前那同样站得笔直的弟弟。

    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伸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自出生到现在,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哭罢。

    如果可以就此痛哭一场,内心痛楚会否能够稍减几分?

    可是弟弟偷偷回过头来看她,她便迅速抹干了眼泪,对着看着自己的弟弟,又是坚强一笑。

    只要世界上仍存在着一个人需要她的笑容,她想她就可以这样笑下去。

    虽然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在失去父亲、从南康公主成为南康长公主的这一天,她曾切切实实地,流过眼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