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会在秋后,也许是下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地牢阴暗潮湿,可是在靠近天花的墙上还是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从我呆的地方往那窗往去,能看见一小格天空的颜色。
我便一整天一整天地望着那格窗子,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狱卒们起初都粗鲁而无礼,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也渐渐开始接近我。
他们喜欢围在我周围,听我说父亲的故事,还有江播的故事。听得多了,他们脸上的敌意便换成了同情,同情又渐渐成了崇拜。
他们原本其实也都算是江播手下的兵卒,最终却被我的故事打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这世上的事情也许就是如此,死去的人很快会被遗忘,惟有活着的人才能将故事讲下去。
我死之后,也许他们又很快会把我忘记吧?不知道十年之后,再说起这桩灭门案子时,他们又会如何评价?
也许不会有任何评价了,因为到那时,不会有任何人记起我。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带着父亲的传说,努力地活下去。让人们记住我的名字,连带记住父亲的名字。让历史记下一切,善的恶的,都有后人评说。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也只能坦然承受它的结局。
牢狱的时间,一刻和一天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没有其他事可以做,我常长睡不起。
自父亲死后我便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是难以入睡,便是被噩梦惊醒。可自从杀掉江家三子后,我的睡眠变得前所未有地安稳。
常常做梦,但都是些恬淡而平静的梦。有时是童年时的家乡,有时是月光下纷飞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从未梦见过父亲,但是很快就会再见了,也并不在乎这一点点时间吧。
偶尔也会梦见江怜,梦中的她总是流着眼泪。但梦中的我似是总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见到她流泪,也似见到陌生人般,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即使醒后仍会想起,也只是强迫着自己不要再想。
即使现在的她仍在流泪,那泪水也不会为我而流了吧。
到我死的那天,还会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呢?
一日,半梦半醒中,突然听见狱卒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来看我。我甚至还应了一声,但却困倦异常,仍是闭目睡了下去。
睡了一阵,突然听见有人在哭。起初我以为那只是梦,但哭声却越来越清晰。我骤然坐起来,看清牢狱门口站着一个人,倚着牢门,望着我,在默默地流泪。
竟是谢奕。
此前从未见他哭过,即便是内心痛苦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放浪不羁的狂歌来取替。但此刻他望着我,竟是泣不成声。我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良久才说了一句:
“你这是做什么?”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流泪道,“我那么努力地留你……但还是留不住你……我以为你会放弃,没想到……你真的还是把自己逼到绝路了……早知道……”
“没有早知道。”我打断他的话,突然发现此前对他的恨意早已烟消云散,“谢谢你一直为我做那么多事。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我不想你死……”他像个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般无助地看着我。
“没有办法的。”我苦笑道。
“我不会让你死!你等我消息!”
他发狠似地吼了一句。然后捏着拳,匆匆走了。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谢奕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即便他不愿看到这一切,但一个破落贵族家出来的小小临时郡守,又能改变什么?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眼中的绝望却一次比一次更浓。我试过劝阻他,不要做无力的挣扎。但他不会听,我亦不再劝。反正这样下去,他迟早也会绝望的吧。
最后那次出现时,他穿戴整齐,重金贿赂了狱卒,开了牢门带酒进来与我共饮。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喝着酒。不需要问什么,他眼中的绝望已说明了一切。
最后一杯酒喝尽时,他重重将杯往地上一摔,咬牙道:
“我明日便上京,面呈皇上与丞相,我要他们赦免你!”
“你回家吧。”我只是这样说。
“待你出来后,我们便按原来说的那样,你来当太守,我来辅助你。”
“忘记我吧。”
“我们可以一起升官……一起挽救天下。我们可以西征、可以北伐,可以做许多青史留名的事情。”
“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并不止一个。你很快就会有新的朋友。”
“我一定要救你,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死了。”
“如果你还愿意记起我,那么在我走后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家人。”
他忽然一把抱住我,中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他的身子又冷又硬。
“为什么要这样……”他哽咽着说,“你明明是想活下去,你要活下去的啊!”
“我是想活下去,”我苦笑道,“可是当初做这一切时就知道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我并不后悔。”
狱卒在催促他离开了。他松开我,抹了把脸,又将我细细端详了一遍。
“可我真的不相信你会就这样死掉。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樗蒲吗?你并不比我高明啊,可你总是赢我。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运气好,你运气那么好。我总觉得这一次你的运气也会很好的……我总觉得你会没事的……”
他努力装出轻松愉悦的语调,说着这番话慢慢离开。却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剩下我一人,对着狼籍的杯盏,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话,不由苦笑起来。
他的话对了一半又错了一半,对的是我确实一直运气都很好。
但是运气好,只限于骰子扔出去之前,因为一切都未知,因为一切皆有可能。但此刻的情形却更像是扔了个最差的点等着输钱,运气已经无法拯救,无论怎样看,都已是死局。
而那无可挽回的死局,总该要来了罢。
一日,牢狱里来了个中年男子。虽然身着便服,但四周的狱卒看见他都恭敬地行礼。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捧着食盒。
他命令狱卒开了门,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稳稳地开口问:
“你便是桓温?”
我说是。
“便是你杀了江氏三子?”
我又点头称是。
“为何杀他们?怎样杀的?说来听听。”
他的语气居高临下,但嗓音又显得轻柔而和气,并_4460.htm不让人反感。我也便很配合地将父亲之死,以及报仇的前后都细细说了一遍。
他听完,微胖而白净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说:
“我知道了。”
随即招招手,身后的小童便拎着食盒上前,将酒菜一一摆在我面前,然后退下。
离开前他又对我笑笑,仍是那样和气地说:
“做个好梦。”
食盒异常精美,是上好的红木,盖上纹着金漆描的花。一汤四菜,皆是我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
还有酒,盛在琉璃酒壶中,醇美异常,简直不像人间所产。
我亦毫无顾忌,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应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了罢?但是在生命终结之际还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味,也不算白活一回。
吃饱喝足,我倒头便睡。知道随时将被人叫醒押赴刑场,但仍然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不知睡了多久,竟然也没人叫醒我。一直睡到自然醒,看看那一格小窗,发现又近黄昏。食盒不知几时已被人换走,而平日睡的被褥竟已换成了新的。
呆坐了一会,终于有人来了。仍是昨日那两个小童,却不见那中年男子。小童竟还拎着食盒,入得牢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食盒一一摊开,仍是山珍海味,却与昨日的毫无重复。做完这一切,他们又沉默地离开。
几时断头饭也变成不止一顿了?心中有些诡异的感觉。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有酒便喝有菜便吃,我也大大咧咧地像昨日般风卷残云地吃完,吃完倒头又睡。这一觉睡得更沉,因为新换的被褥柔软异常,起初以为是棉花,但却带着一种桑叶的清香。
第三日,仍和头两日一般光景。到了第四日、第五日,之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
终于按捺不住,问狱卒到底几时带我杀头。他们却只是诡异地看着我笑,然后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有得吃便吃吧,还想怎样?”
确实,我还能想怎样呢?连命都快要不属于自己的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但是一日一日地下来,心中却平添了几分焦躁。我等待的是死得其所的快意,但正在遭遇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我问那两个小童,和气地、恳求地、甚至是威胁地,但他们就像天生不会说话一般,即使我将食盒撂翻在地,他们也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然后离去。但他们愈是平静,我却感觉愈是疯狂。
这样的晚餐,不知享受了多少顿后,我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中年男子。见我第一面,他便忍不住微笑起来,用了愉悦的口气说:
“唷,胖了。”
仍是毫无恶意的温和声音,但在我听来却如同讽刺。我忍不住生起气来,怒道: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好饭好菜地招待,却是为何?”
“你这人,真是不知足,”他丝毫不以为愠,温和地责怪道,“多少人盼着能吃完便睡睡完便吃,不用想事。你却不领情。”
“反正最后不也是杀我头?”我黑着脸道,“为什么不痛快一点,趁早办了。省得我在这里食之无味!”
“你就那么急么?”他咪着眼,笑着,看着我。
“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那好,”他仍是笑着,“不会让你等很久了。”
不会让我等很久了。
大约是三日后,来了两个带剑的卫兵,贴金的盔甲表明了他们身份的高贵。另外还来了四个童子,带着一整套新衣,又找狱卒抬了一木桶的水进来,毕恭毕敬地对我说:
“请公子先沐浴更衣。更衣后我们再带公子上路。”
我被弄得哭笑不得。明明是要杀头的,何必弄这么多繁文缛节?但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依照他们所说,粗粗洗过,换上了新衣。
然后他们带着我走出了监狱,我以为要先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一番,没想到停在监狱门口的竟是辆马车。
几时开始流行用马车送杀人犯去砍头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在车夫的位置上驾着车。这般没有防备,如果逃掉,应该也不是很难吧。
可是我却不想逃,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不希望身为忠烈的父亲有个逃犯儿子。
马车往城郊驶去,为什么行刑的地方不在闹市?心中的疑惑愈发浓烈,而马车却在一处庄园门口停了下来。
童子掀开车帘,毕恭毕敬地扶我下车。我甩开他们自行步下,看见门口的卫兵正在朝我行礼。
看这架势,他们绝不是要带我来杀头的。可是他们到底是谁?能够轻易从监狱里将重犯带走,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他们带我来,又到底是为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将心中疑惑问了一遍。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小童小声催促道:
“请公子进去吧。”
“不答我的话我绝不进去!”心中的倔强泛起,我固执地嚷道,“就算是为我好,也要让我搞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告诉我这是哪里,我绝不进去!”
“――这里是南康长公主的别业。”
一个声音稳稳地从门内传来。我回过头,看见此前见过两面的中年男子。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中年的他面孔上却总是白净无须,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声音总是那样轻柔而温和。
因为眼前的他,穿的不是便服,而是宦官的衣服。
他说这是南康长公主的别业。
“我从未见过南康长公主,她为什么要把我接到这里来?我一个重犯,公主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
一个疑问解决了,更多的疑问却随之泛起。我不由自主地发问,可那宦官却并不答我的话,只是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再问。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先走吧,公主等着呢。”
他温和的声音总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我竟不再发问,跟着他向里面走去。
我们入了庄园的门,绕过精美的画屏,再入了一道门,然后是曲折精致的回廊。
池塘里种着大片的荷花,岸边是桂花,风悄悄吹过,花的清香盈满了鼻间。
然后有楼阁,依池而建的起伏的楼阁像是天界仙人的居所,玲珑的琴声远远传来。而最高的那座阁子,灯火通明,悬挂的轻纱帘子似在月下翻飞。
那宦官带着我,一直向最高的那座阁子走去。一路全是卫兵,铠甲上贴的金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宝剑上的吞口倒影着明亮的光。还有侍女,穿着红绡衣服,用soudu.org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友善地笑。
一直走到最高处,我们走进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内灯火通明,最上首的座中,坐着的女子应就是他们口中的南康长公主。虽然心中并不怕她,但因为最基本的礼节,我还是一直低着头走上前去,行跪拜礼,然后安静地等着她发话。
过了很久却没有声音,在我几乎不耐烦的时候,座上的公主忽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貉子,不认得我了吗?”她的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我心中一动,不再介意是否冒犯,抬起头来细细看她的脸。她穿着金线绣的红色缎袍,发上坠的东海珠子晶莹圆润。这样子的女子,怎会与我过往支离破碎的生活有过交集?可她的笑声是那么耳熟,她的面容似曾相识,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分明是,分明是……
“……庾盈?”带着梦游似的感觉,我不可思议地问道。
“没有错,”她久久地笑着。
“但那并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是――司马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