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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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问谢奕,是否在那老者第一次告官时,他便已在心中有了主意。

    他淡淡地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答道:“或许吧。”

    “一定是这样的,”我由衷地佩服道,“我们都还在义愤填膺地觉得不孝之人应立即问斩,可你却早看出来了那老者只是一时之气,气过了便一定会后悔。”

    “也不完全是这样,”他解释道,“你看他那儿子,穿得也不是很好。想必也是生活窘迫,为了养妻活儿,便决定放soudu.org弃老父。这样做当然不对,但也情也可原。”

    我深深地赞同着他的话。若是生活富足,谁愿背上不孝的名声呢?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做着十恶不赦的事情,但本身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叹息道,“可惜我只能改变身边的人,却改变不了这时代。”

    “但这样已经很够了,我们看不到、想不到的事情,你都能看到和想到。”

    “这并不难,不要只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心,用别人的心,便能看得更远,”他深深瞥我一眼,语气突然一变,“并非所有事都能用蛮力解决。”

    他似有所指,于是我不服道:“但有些事情非得用力量解决不可。”

    “譬如说呢?”

    “报仇。”

    “只能用蛮力吗?那韩信是如何报他胯下之辱的?”

    “他并没有报仇。”

    “不,他报了。你以为他摆出一付高高在上不计前嫌的样子,那些旧日羞辱过他的人看了便不觉羞辱吗?依我看,这比当时他意气用事将刀捅入那些人心脏还要痛快。”

    我愤愤道:“胯下之辱,又怎能和杀父之仇相比。”

    他淡淡一笑,只是说:“用你的心看。”

    “不需要。”我倔道。

    “你能打赢羊肉店老板,但你能靠打架带回你弟弟吗?你抓住了偷你东西的贼,但你最后是靠什么才将东西找回?还有那告子的老人,如果一事意气将他儿子斩了,那他的媳妇、孙子,包括他自己,最终可能都要冻饿至死。蛮力有什么用?”

    他咄咄逼人地一连串发问,问得我哑口无言,但仍不愿服输,硬着头皮狡辩道:

    “我说的只是报仇一事,你却扯出其他事来,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没有接话,却看着我笑起来。笑了一会,听见他说:

    “你这张嘴,不去做清谈之流,真是可惜。”

    我颓然道:“开什么玩笑?清谈这种事情岂是我这种人能做得来的?”

    “为什么做不来呢?”他问。

    我便想起年少时,每次庾亮来访,父亲都与他昼夜清谈的场景。每次他来之前,父亲都会打发人将清谈的那间屋子仔细擦得纤尘不染,点上香炉后,庾亮手执白色拂尘,安坐于青烟中,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们的谈话,多涉及宇宙及太初间的玄机,大多不能被我听明。如今谢奕说我亦能清谈,岂非笑话?

    我将这样的意思一说,他又笑道:“你只是不知道什么叫清谈而已。清谈无非是谈话,什么香炉、拂尘,都只是不必要的表象。无论谈的是什么话题,只要你能够坚持自己的立场并坚持论证它是对的,那便是清谈的奥义。”

    我汗颜道:“可是许多话题我并不了解。”

    “没有关系,你不了解的,我都可以教你。即使你不想学,我也总有办法教会你。”他如是笑道。

    他说得没有错。和他共处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了许多以前并不想学的东西。

    回想起在陶太尉处时,每日心中便只有武艺。他赠我的兵书,我也只是草草翻过,不了了之。两年下来,除了练就一身武艺,我并没有学会其他东西。

    并不是说陶太尉不是一个好的老师,我深知他想教我的远比我学到的要多。但那时的我,只是一心习武,其他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谢奕不一样,即使我不想学,他也一直在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把许多我不了解的东西浇灌入我的心。陶太尉给了我实现目标的力量,可谢奕却避开那个目标,为我打开了一个更高更远的世界。

    有时候甚至想,如果留下来,像他所说的那样,与他一起共事,一起建功立业,该是多么快意的一件事情。但是一转念间,我又心硬如铁。

    他给我的世界再高、再广袤,但毕竟不是我想要的。

    纵然我想要的只是一条一去不返的不归路,但我也注定只能顺着它走下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夏天悄悄来了又悄悄走了,可是江播依然杳无音信。

    我愈发坐立不安,开始渐渐拒绝谢奕的邀请。每日只是坐在房中,一遍又一遍擦拭着父亲留下来的剑。剑在我的擦拭下渐渐有了温度,仿佛父亲的生命都凝聚其中。我时常想,倘若用这柄剑插入江播的心脏,让他的血和父亲的温度流淌在一起,也许便能见到父亲了罢。

    再次见到父亲时,我一定不会哭。我会看着他的眼睛,骄傲地告诉他,他的儿子,我已长大。我一个人洗清了他的仇恨,然后我们终于可以在地下重聚。

    谢奕依旧没有带来丝毫关于江播的信息。但没有关系,我已决心不再依靠于他。

    我去向他告别,他惊讶地看我许久,然后生气地嚷起来。

    “你急什么?”他怒道,“我又不是没替你找,只是这也不是几天就能找到的事情。”

    “半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即使是走,也该走遍江东的每一座城了。”

    “正是因为找了半年了,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该找到了。你为什么一点点时间都不愿多呆?”

    “你每次都这样说的,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越留越久。”

    “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留在这里?”

    “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我留在这里?”

    他一时无语,只是眼神中分明有些委屈。看到此情,我也不免放缓了语气说: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谢谢你替我找了这么长时间,但既然找不到,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找罢。”

    “你又知道你自己一定能找到?”

    “那总比每天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的好。”

    “难道呆在我这里你就那么难受吗?”

    _4460.html “如果不是要报仇,你这里很好,”我小心翼翼地说,“但是因为身负使命,在你这里多呆一天,都是煎熬。”

    他垂下头去,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

    “不要问。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就当是你最后陪我一次,去完那个地方,走不走,都随你。”

    第二日,他备好了车马。看样子似要远行。可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不说。

    他既然不说,我也懒得再问。就当是最后陪他出游一次,聊尽朋友的情分罢。

    其实与他共游并非难受之事。一路南下,每见江山美景,他便忍不住品头论足一番,然后手舞足蹈,毫不掩饰地吟歌长啸。这样并无任何修饰的快乐,竟也渐渐感染了我的心,让我不由和他一同快乐起来。

    在路上歇过几晚后,我们来到了姑孰。秋日的阳光将这城市的粉墙灰瓦披上了灿烂的薄雾,也分明点亮了小桥流水间的波光粼粼。这样的美景,不觉让人沉醉。

    可我没有醉。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清醒的声音提醒着我,不能醉。当谢奕陶醉于这美景时我却总在心中默默数着来此耽搁了的日期。当他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明日的出游时我却总想问他我们几时归去。我知道这很煞风景,但我只是一刻也不愿遗忘自己的使命。

    终于有一天,他似也被我的坐立不安弄得索然无味了,淡淡地对我说:

    “明日初一,城外临江寺会做法事,据说很灵。去看过了,便回去罢。”

    从未听说过他信佛,但既然是兴致所至,我也不忍心拂他的意。第二日一早,便轻装简行,乘着马车与他去临江寺礼佛。

    临江寺香火果然旺盛。记得年少时,道观比比可见,而佛寺少之又少。但是苦难深重的今生比不上虚无飘渺的来世,如今的人们,仿佛更容易被一言不发的佛所拯救。

    大殿上人头攒动,香炉飘出的青烟直冲云霄。可谢奕却拉着我,一直往里走。穿过菩提婆娑的后院,在临江的悬崖上,伫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佛阁。阁前看守的僧人穿着比起大殿上的僧人整洁许多,想必这是只接待达官贵人的地方。

    谢奕似早有安排。与那僧人耳语几句,便拉着我拾阶而上。一直走到阁顶,面前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镶了金身的佛像在窗外透入的晨光中发出一片淡淡的光辉。这光辉让佛前跪着的身影也朦胧不清,却依稀看出是个女子,手执签筒,背对着我们默默地祈祷。

    “这里求签很灵,你何不进去试试?”谢奕对我说。

    我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刚想说恐有妨于礼教,他却将我一把推入。

    他用了几分力气,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惊动了佛前的女子,她便转过身来看我。那一瞬间金身的佛反射的光线照到了我脸上,眼前一片模糊,却突然有些诡异的感觉。

    “哗”地一声,女子手中的签筒掉在地上,裂开了。那些竹签顿时七零八落,散满一地。

    碎的不止是签筒,还有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也仿佛掉在了地上,回忆顺着裂口流淌出来,支离破碎,满地皆是。

    只因为随着照在脸上的金光被渐渐适应,视线渐渐清晰,我也渐渐地看清了眼前跪着的人。

    纵然过去了几年,纵然她比记忆中憔悴了几分,纵然那双哀怨的眸子中投射出来的并非我所熟悉的温柔……

    但她仍是她,到了世界尽头我也不会忘记的她。是最为美好的又是最为忧伤的,最常想起又最不愿想起的,最想见面又最怕见面的……

    是我刻骨铭心、不知该以何表情去面对的那个人。

    江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