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一段时间我总会梦见她。有时是梦见我们的过去,但更多的则是再见时的情形。
不知为何,每次在梦中再见到她,我的心中总是充满平和。没有仇恨,没有痛苦,亦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回忆,我总是充满爱怜地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依偎在我身旁,任我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头乌黑长发。
每当醒来时,我都会深深责怪自己。为何要忘记仇恨,为何还对她充满依恋,即使是在梦中,那也是让我无法忍受的感情。我只能在现实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和她再没有关系,即使将来有机会再见面,我也应当像对待仇人的态度一般对她,用她的眼泪来洗清我的屈辱。
可是到真正见面时,我既没有像梦中亦没有像曾经想的那样,我只是瞠目结舌,找不到该说的话。
她的脸上也布满惊讶的表情,那种惊讶,并不是装出来的。她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上下看了我几遍,泪水渐渐流下来,然后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
“……是你吗?”
她的声音,曾经再熟悉不过,此刻听来却如同充满危险的咒语。我突然感觉到害怕,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感觉要害怕。她在靠近我,而我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可是刚冲出房间我便被谢奕拦住,他对我说:“既然见了面,为什么不把话说完再走?”
我突然明白过来,不由怒吼道:
“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对不对?既然你能找到她,你应该早就知道江播的下落了对不对?”
“我是知道,”他稳稳地答道,“我还知道你一直很想念她。也许她还有话要对你说,你为什么不先听完?”
与此同时江怜也追了出来,长发凌乱地遮住半边脸,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芒。她看着我,气喘吁吁,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在这一刻统统对我倾诉。
我再度退后两步,像逃离一个黑洞般逃离她。
“听完她要说的话吧,”谢奕再度拉住了我,“你明知soudu.org道自己不愿意伤害她,你明知道这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为什么不顺从一下自己的心?为什么非要去背负那些也许根本不必背负的东西?”
他的话充满了蛊惑性。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哀怨地望着我的江怜,我知道自己已经在动摇了。可是转过身后,我又心硬如铁。
“再为自己妥协一次吧。”谢奕几乎是求道。
可是不能妥协,之前已妥协了那么多次,又换来了怎样的结果?何况我_4460.html清楚意识到,如果这一次也妥协了,之后就会是无穷无尽的妥协。而我曾立誓要去完成的目标,也终会在一次接一次的妥协中渐渐褪色,最终被遗忘。
最后一点力气,我用来推开谢奕的手,冲了出去。而身后嘤嘤的哭泣声,也在风中渐渐淡了。
我茫然地在街头徘徊,不知道该做什么,亦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不想再见到谢奕,但一转眼却又发现,出发去临江寺前,我将宣武剑留在了客栈中,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取。
我一路忐忑,生怕再在客栈中见到江怜。想不到我不但没见到她,连谢奕都找不到了――客栈老板说他已结了帐,据说是回晋陵了。
一路颠沛流离,当我最终冲入晋陵太守府谢奕的房间时,他正稳稳地用红泥小炉烫酒喝。即使我破门而入怒视着他,他也并未有丝毫惊讶的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说:
“你回来了。正好陪我喝酒。”
“我的剑,还我。”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找嘛,找到了就拿走。”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我四下打量,丝毫不见剑的影子,知道他一定收起来了,不由愈发恼怒,又靠近了一步,大声吼道:“把我的剑还我!”
他终于抬起了头,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看你的样子,像是要打我一顿。”
“你以为我不会打你吗?”我咬牙道。
“你要打就打吧,”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我这人也很倔,非常地倔。我若不想拿出来给你,你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的。”
我捏紧了拳头,可看着他瘦削的肩,平静的表情,不免又泄下气来,只是颓然道:
“我那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一直在骗我?”
“我是骗你了,”他平静地答道,“我一直知道江播在哪里。我生平从不拜佛,带你去临江寺,只是因为我知道江怜会去那里。”
“你安排我们见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以为她能够劝你放弃报仇,”他苦笑道,“可我低估了你。”
“你和江家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阻止我报仇?”我怒道。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他耸耸肩,“之所以会想到江怜,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从未对你提起过她。”
“你是从未提起,”他笑起来,“可是和你同卧的那几晚,你做梦,嘴里叫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心往下一沉,仍是说:“既然这样又如何?你明知道报仇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却为何要阻止我?”
“因为我觉得报仇是愚蠢的行为,我觉得你这一辈子不应该只做那一件事情。”
“你不是我,你不懂。”
“不懂的人是你吧?”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该为你父亲的死负责的人就一定是江播?或许他有他的苦衷呢?好,就算一定是他,你又怎么知道杀了他就一定能让你父亲在九泉下瞑目?你难道不知道作为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儿女平安度过一生吗?你以命换命,难道能让死者复生?既然已发生的无法挽回,为什么不更好地活下去?”
“不要说了!”我暴躁地打断道,“你不是我,你不会懂!”
“非要如此不可吗?”他眼中忽然泛起哀伤。
“非要如此不可。”我咬牙道。
他忽然沉默了,只是伸手不停地拨弄着面前的火炉。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压抑而低沉的声音:
“你觉得我对你怎样?”
“很好。”
我说的并不是违心话。我一贫如洗地来到晋陵,是他帮我找回丢失的剑,是他收留我,物质上从未亏待于我。他不顾门第偏见,真诚地以我为友。更何况,他还教了我那么多,在别处都学不到的东西。
“那你不打算报答我么?”他忽然斜睨着我笑道。
“你要怎样报答?”
“时间。”
“这不可能,”我有些焦躁地应道,“我在你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你不能再阻止我了。就算我欠你的,来世罚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吧。”
“我才不信什么来世,”他啐道,“我只信今生,现在。”
“我今生注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不要你一辈子的时间,”他忽然像个孩子一般哀求道,“一个月,再陪我一个月好么?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就这样让你负气而去,我会很失落的。再陪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把剑还你,绝不再阻拦你。”
“不行。”我拒绝道。
“那你现在走吧,去报仇吧。你不是很想拿着你父亲的剑报仇吗?可惜现在我无论如何不会把剑还你的。”他威胁道。
他半真半假的语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却不由为他的威胁动摇了,终是放轻了语气道:
“一个月后,肯定还有另一个月。你的伎俩我还不明白。”
“真的,我发誓,”他正色道,“一个月后我绝对放你走。剑还你,送你上路。”
“要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江播在哪里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还在泾县。一个月后我若反悔,你大可以直接去找他。”
我仍在犹豫着。
“就这样定了吧,”他上来挽我的手,“只要你再陪我一个月,就当是我为你壮行。”
我终于长叹一口气。
“好罢,一个月,”我无奈地答道,“但你要清楚我多留的这一个月完全只是因为你对我的情分。一个月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离开,到时我们两清。如果你再阻挠我,我对你不客气。”
一个月的时间,有时只是弹指挥毫间,有时又显得漫长无比。
因为已知道江播的下落,在晋陵的最后这一个月,每一日我都在煎熬中度过。
有时真想就这样拂袖而去,不需要父亲的剑,我亦可轻松取仇人性命。
但既然是答应了谢奕,也不愿意食言。无论他怎样骗我,怎样辜负了我的信任,但他终究还是想为了我好。如果一个月时间能偿清他对我的好,那么便多留一个月罢。
虽然是这样想,但因为内心的焦灼,不觉还是和谢奕疏远了。平日宁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着日子,也强似接受他出游的邀请。而即使偶尔与他共饮时,也总是满怀心事,再无法感觉到昔日的欢乐。
他也并不勉强我,见我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渐渐地竟不再来邀请我。仿佛当初那样百般地留下我并不为了想见我,只是想要我留在这里而已。
而我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状态。有些傍晚听见他服了散在院中来回走动,卫兵闹哄哄地替他准备旧衣、冷水、热酒的声音,也不会再想去关心,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但他并非完全忘记了我。一个夜里,我已更衣,躺在床上,忽然听见他独有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然后他推开了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我许久。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忽然又转过身去,踩着清脆的木屐声渐渐走远了。
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晚你为什么来我房间?”
“因为我突然想见见你。”
“那见到我又为何不说话?”
“我只是想见你,见到你了,又何必说话?”他笑着问我。
我顿时无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与他道别。他也没有说什么,一副任我自由的样子。可是心底深处,我却分明感觉到他对我的留恋。
可是再留恋也无法改变什么,一个月的期限,终于到了。
那日我早早地前去找他,我以为他又会制造出新的麻烦来,可是进入他房间后我却吃了一惊。
他穿戴整齐,分明是在那里等我。而身边,放着我的剑。
“来了?”他笑笑。
“来了。”我也笑笑。
“你的剑,还你。”他随手将我的剑往前一送,送到我手里。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抚着失落已久的剑身,我心中泛起不可思议的感觉。看着他轻松的表情,竟是笨拙得结巴起来:
“那……我就告辞了……”
“嗯,走好。”他轻松应道。
“你……不留我?”我愈发觉得诡异了。
“答应过你,不留你。”
“那我……真的……走了。”
抱着剑,我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听见他的声音悠悠从身后传来: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必去了。”
“为什么?”我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因为你报不了仇了。”
“为什么?”我仍是呆呆地问道。
“因为,”他顿了顿,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播他已经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