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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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懂事起,便常常觉得人生来是不平等的。

    一定是不平等的。有人出身贫穷,朝不保夕,偏偏还要烦忧不断;有些人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便已被蒙上了光环,不知人间疾苦,亦没有什么事值得烦忧。

    初见谢奕时我便以为他是后面那一种人。他出身贵族,年纪轻轻却已身居高位,每日饮酒寻乐,仿佛除了浑噩度日外,便再无其他事可做。

    可是一夜之间我却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任诞不羁的贵族子弟,他的古怪背后却也藏着深深的无奈与痛苦。

    虽然出身贵族,但毕竟是个破落的贵族,以至目睹着姐姐嫁给并不相配的人却无能为力。心不在焉地做着郡守,但也许他并非没有才华,只是生命过于苦短,不如醉生梦死。

    我靠着床边与他抵足而眠,一晚上脑中回响的仿佛都是他的歌声与呓语。

    早上醒来时,他已穿戴整齐,像没事人一样笑吟吟地看着我。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却说:

    “你放心。”

    “放心什么?”我有些迷糊地问道。

    “江播的事。”

    这样一说,我便有些怨恼地瞪他一眼,带着些责怪的意味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

    “答应人的事情,怎么会忘,”他依旧是笑笑地,“只是你想想你找了他多久,来我这里又呆了多久?就算我到处发人去找,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找到的事。”

    他这样一说,我心想也确实如此。于是不好再责备,只是感谢道:“那就多亏你了。”

    “你安心等着罢,”他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说,“我也没什么朋友,这段时间,你正好陪我玩。”

    我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他果真说到做到。还未到晚上,又带了酒来我房中喝。

    后来的几天亦是如此,有时甚至带了五石散来我处服用。有时他也邀我一同享受,但我总是拒绝。

    拒绝,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子堕落的快乐我消受不起;另一方面是因为每当他服药后拉着我满街行走,然后由我将他扛回去时,心中总是在想,如果这时我也如他一般,那我们俩该如何回家?

    总要有一个清醒的人来照顾醉了的人,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又过了几天,被他发现我也会樗蒲,于是拉着我日夜赌博,不亦乐乎。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像他赌术那么精的人,几乎与我不相上下。只是我的运气总是很好,因此通常也赢得多一点。

    一日我运气奇佳,将他的筹码赢得精光。他懊恼地摇手说不赌了,然后便拉我一起喝酒。

    酒至半酣,他忽然醉眼迷朦地对我说:

    “你要是不去报仇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问。

    “你若不去报仇,我便将这太守让给你当,我给你做幕僚。以你的才华,一定会升官的。你官越做越大,我便跟着你越升越高。日后你若当了皇帝,我便给你做丞相。”

    听着这孩子气的醉话,我又好气又好笑,沉着脸啐道:“你少说这种胡话。不要说做皇帝,我连官都没当过,只怕做个太守都做不来。”

    “你以为做太守有多难?”他笑道,“喝喝酒,聊聊天,偶尔为百姓想一想就行了。至于升官也不难,只要勇敢,只要运气好便可。依我看这两样你都有。”

    顿一顿他又说道:“当然也要有我这样的当幕僚才行。以前有大官请我给他当幕僚,他送我很多银子和美女,但我还是感觉不到他是真心对我好,所以没去。但你不一样,你是真心对我好。所以你要是愿意做官,我就给你当幕僚。”

    “你这样的幕僚我才不要,”酒意上来,我也学着他一样说起胡话来,“一个整天只会喝酒服药的幕僚,就算我当了皇帝,恐怕也是亡国之君!”

    他大笑起来,笑了一阵,突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误会我了。”

    “我怎么就误会你了?”

    “我整天喝酒服药是不假,但是这城中的事,你看我哪一点耽误了?”他自吹道,“当个太守只需要一点点心思,我只用了一点点心思,你当然看不出来我的才华。”

    虽然只是醉中的胡话,但日后我却渐渐感觉到,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在他清醒的时候,我也曾与他一同在城中出游过。所经之处,百姓都纷纷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而大部分百姓的名字,他甚至也能清醒道出,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记性。

    也见过有小吏拿着政务诸事请他决断。他总是听着小吏絮絮叨叨用一大段话说完一件事后,便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给出处理办法。不用一个时辰便将一个月的事情都决断完。他的话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都出奇地准确。

    年少时也曾见过父亲处政,他总是将一大soudu.org堆帐簿抱入书房,点上油灯,通宵达旦地审理批改。有些重要的事情,他并不放心交代下属处理,总是亲自去办,毫不介意繁重的事务渐渐增添了他的白发,压弯了他的腰。

    而在他的治理下,记忆中的宣城总是那样地祥和井然。家家户户都安居乐业,几乎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而附近的官员说起父亲,也总是一脸崇拜的表情。

    相比起宣城来,晋陵无疑要喧嚣而纷乱许多。各地来的流民、商人、乞丐乃至小偷充斥着每一条街道,在街上转一圈下来,总能遇见几处纷争,几处偷窃。但这里没有大的治安事件,城市一天到晚也总是那样地生机勃勃。战乱之后,能维系住这样一方人气旺盛的乐土,也实属难能可贵。

    将宣城与晋陵相比是不明智的,我也无法判断父亲的日理万机与谢奕的放任自流,到底哪一种更为高明。但毫无疑问,看到的越多,我愈发觉得谢奕并非那尸食素位之人。

    一日,素来平静的太守府忽然热闹起来。门前有人击鼓,我好奇前去围观,原来是一白发老者。

    升了堂后,老者跪在堂前,可谢奕仍如那日我击鼓时一般,过了许久,才衣冠不整、歪歪斜斜地出现在堂上,带着酒意问老者为何击鼓。

    老者双目痛红,泪流满面,在哽咽中断断续续说出他的冤情来。

    原来他年过七旬,膝下只有一子。原指望靠这唯一的儿子养老送终,没想到儿子自娶妻生子后,便与他分屋而居。起初儿子对他还时有周济,可近几月来竟不再过问他的生活。昨日他贫寒无奈,上门要食物,竟被儿子逐将出来。一怒之下便来次击鼓鸣冤,要告他儿子不孝。

    这老者白发苍苍,语气悲怆,连我看了都有恻隐之意,周围人等更是一片唏嘘。可谢奕脸上却并无任何表情,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传他儿子来。”

    那不孝子被绑了过来,瘦削的脸上一片死灰。谢奕问他:“你父亲说的,可都属实?”他也只是低下头说:“属实。”

    责骂声隐隐从四周传来。本朝人素重孝道,无论当多大的官,如果坐实不孝亦可问斩,更何况草民?四周的人都已在抚掌称快,而老者也是一脸决绝。可谢奕却只是将手按在令牌上,沉思着。

    沉思了一会,他忽然欠了欠身,说:“本官突然有些累了,先关起来,择日再审罢!”

    说完此言,他便起身走入后堂,转眼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群愕然的观众和愕然的老者,还有那身如筛糠的不孝子,被卫兵押入了监牢。

    很快,谢奕便仿佛忘记了此事般。

    第二日他找我喝酒,第三日还是喝酒,接下来的几日,无不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我忍不住提醒他还有一桩案子未结,他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说:“那种小事,审来作甚?哪天有心情了再说罢!”

    我只有哭笑不得,感觉好不容易对他建立起来的信心又在一点一点瓦解。

    如是过了半个月,一天太守府门前的鼓又被擂得山响,我跑出去,又看见那个老者。

    相比半个月前,此时的他一头白发显得更加刺目,而脸上的憔悴也显得更浓。他深跪在堂前,看见谢奕,未语先哭,一边哭一边不断地磕头。

    “这是做什么?”谢奕一脸茫然。

    “大人啊,草民错了……”老者哭着说道。

    “你错什么?”谢奕不解道,“错的是你儿子,不是你。本官正要依律将那不孝子问斩,请老人家放心。”

    这样一说,老人哭得更凶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哀求道:“大人,草民错了,草民不要告儿子了,请大人放了吾儿……”

    “这太守府你以为是什么地方?”谢奕怒道,“说告就告,说不告就不告?”

    “草民真的错了啊,”老人苦苦哀求道,“要斩也斩草民,不要斩草民的儿子。求大人放他回家罢……”

    “老人家,你可是认真的?”谢奕突然收敛了怒容,正色道,“你那儿子如此不孝,留之何用?”

    “即便他不管我,他也是我的儿子。他活着或者死了,我一样是没人养。现在他被收监,家中妻儿没饭吃,我看不过去,还要出去为她们乞食。与其这样,不如放了他吧。我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老人抹泪道。

    谢奕听罢,脸上仍是一片漠然。但我很怀疑他心中其实早早有了主意。略一沉吟,他便对守卫说:“把他儿子带出来。”

    那不孝子被押了上来,老人一见他,也哭天抢地地扑了上去,父子相抱而泣,那一瞬间父子之情盖过了所有芥蒂,竟让我看得有几分眼眶发热。

    “求大人饶了小人,”那儿子也泣求道,“小人知错了,归家后一定赡养父亲天年,绝不再犯。”

    “如今方知错,早做什么去了?”谢奕不屑道,一边懒洋洋地执起令牌,“你不孝是实,本官还是要判你――”

    那一刻老人和犯人相拥着发出惨烈的哭声,可接下来谢奕的话便让他们的哭声骤然停止了,脸上换上了惊讶之色。

    “――判你给太守府做苦工,月俸二斗,一斗直接给你父亲,一斗你拿去养妻_4460.html活儿。”

    丢下这话,谢奕懒洋洋地起声,穿过一片赞扬感激之声,又风一般地旋回后堂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