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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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不是听到他亲口说出,即使给我天大的想象力,恐怕也无法想象面前的男子和清颜是一母所生罢。

    虽然眉目间确实都有着依稀相仿的俊秀,但是印象中的清颜总是那样端庄从容的样子,她的衣服总是新而洁净,纤尘不染;长长的发挽得整齐,没有一丝凌乱;脸上也永远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变化。可是眼前的谢奕,毋宁说是个太守,不如说他更像个任诞浪子罢。

    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笑道:“我和阿姊从小读的书都不一样,因此性格也不一样。她像父亲,而我更像大伯。”

    谢裒和谢鲲,我也曾听清颜提起过。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问道:

    “清颜嫁人了?她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愿嫁人了?”

    “是啊,”谢奕一脸的鄙视,“王述那蠢物,哪一点配得上我姊!若非是我姊执意要嫁,我早就将他全家砸烂!”

    “是清颜她执意要嫁吗?”我有些不敢置信的感觉。

    “其实她走了两年多,大家早觉得这门亲事可结可不结了。她离开后,父亲思念她,也常为当年逼婚后悔。如今见她回来,喜不自胜,自然也不想再逼她嫁人了。可是却是她自己执意要嫁过去。”

    他这样说着,脸上渐渐泛起痛苦之色。末了又闭上眼睛,低声道:

    “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太年少,晋陵太守一职只是暂代,朝廷随时可以调免。阿安又到了出仕的年纪,前途未定。她若嫁了王家,我们的问题便可解决了。”

    我突然想到了那一夜的月光,月光下清颜那决绝而庄严的神情。突然傻傻地问了一句:

    “那她会幸福吗?”

    “幸福?”谢奕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不谈幸福。但阿姊那样的女子,走到哪里都一定会过得很好。”

    我不由深深赞同着他的话。这样的时代何谈幸福?但是像清颜那样优秀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过着从容优雅的生活吧。

    这样想着,谢奕突然走过来,将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说:

    “你的事,阿姊都和我说了。”

    我心一热,没想到在那样的时刻,她还记挂着我的事情。这时又听见谢奕说:

    “你放心。”

    我还未想通谢奕到底要我放心什么,第二日,他便将我丢失的剑送了回来。

    抱着失而复得的剑,我心中欣喜万分。虽然其他的东西并未找回,但只要剑在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那个小偷,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解释道,“偷东西,是为了给他母亲治病。其实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但我只拿回了剑,其他的钱物,都留给他了。”

    我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郡府的监牢为什么总是空空如也,而眼中这瘦削怪诞的太守,也显得没那么荒唐了。

    “剑找回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他问。

    “接着去找江播,报仇。”我正色道。

    “你身无分文,怎么去找他?”他笑道。

    “钱财身外物,我自有办法。”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明白阿姊的忧虑了。”

    “什么忧虑?”

    “她说你有非凡的力量,但是你并不知道怎么去运用。你一心想着报仇,但为什么要报仇、如何报仇你并没有主意――你要知道,她并不赞成你报仇。”

    “我当然知道,”我不服道,“杀一个人有什么难?至于为什么报仇,难道我还不清楚理由?”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了么?”

    “没有。”我咬牙道。

    “好罢,”他并没有争辩下去,无所谓般挥了挥手,“阿姊说她虽然不赞成你,但也无权反对你。我也是这样想的。阿姊说要我帮你,那么我便帮你。”

    “你要如何帮我?”

    “我帮你找到江播的下落,”他许诺道,“一旦找到他的下落,我便送你上路。”

    我选择了信任他。

    一方面是以我目前的状况要寻找江播很难,确实需要他的帮助;另一方面是因为摈弃了初见时的不良印象,这俊秀的年轻人骨子里有着一种和清颜相似的令人信任的力量。

    可三天后我便开始为这份信任担忧了。因为自从他作出那番许诺后,便又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一般没有了踪影。每一日我都在焦虑中等待他的来临,即使暂时没有消息,只要他告诉我他已派人去打听了也是好的。可他只是杳无音信,将我晾在了一边。

    三天后我终于忍无可忍,无视了卫兵的阻拦直接冲入他的卧房。方入房中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定睛一看,屋角的炭泥小炉上的酒壶正汩汩地冒出热气。而他衣带不整,头发凌乱,正在屋中茫然地行走。走两圈便拿起酒壶来对着壶嘴直接喝上两口。放下后又是茫然地走。他的脸色绯红,一副不健康的样子。

    “你病了?”我不安地问道。

    他却并未听到我的声音,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般,茫然地游荡。我只好靠近他,大声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洪亮的声音终于将他从另一个世界中拉回来,他上下看了我好几遍,仿佛要很艰难才想起我是谁。末了他终于笑起来,亲热地挽了我的手说:

    “没有,陪我去散步罢。”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被他一阵风似地拖着走上了大街。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可他并没有披上外衣,领口敞着,风往里灌。他的手指灼热,完全像一只病人的手。可他又是那么神采奕奕的样子,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但我也无需作决定,因我根本没有决定的时间。他拖着我从东市跑到西市,又从西市折回东市,他光着脚只穿了木屐,却走得步履如飞。有时甚至停下来长啸几声,一副癫狂的样子。可即使是这样,城中百姓也仿佛习以为常,并未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些人甚至笑眯眯向他打招呼,丝毫不在意思绪游离的他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经过一家小酒馆,有人在鼓盆而歌。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突然冲了过去,夺过那人手中的著,敲着杯盏大声唱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那是一群喝得烂醉的人,面对他如此怪异的行为却并不觉得怪异,反倒和他勾肩搭背,一同热闹地大声唱起来。我痴立于一旁,面对如此怪异的场景,但显得格格不入、破坏气氛的,仿佛只有我一人而已。

    如是浪荡过一番,他终于是累了。归去时仿佛消耗了所有力气,一直斜倚在我身上,几乎是由我抬_4460.html着他走。

    灼热渐渐消了,可他的身体又开始变得冰凉,冷汗淌满了额角。

    “难受……”他低声呻吟着。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也只好带他回太守府。卫兵看到我们回来,却也只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有人接过他,将他送到浴房,又立马有卫兵挑了桶冷水来倒进木桶。

    “你们疯了?”我不敢置信地问卫兵,“他明明病了,还让他洗冷水?”

    “太守大人不是病,”卫兵稳稳地答我,“他是在行散。”

    “什么?”

    “他服了五石散,在行散。”

    我恍惚间有些明白过来了。以前也曾听说过,有一种叫五石散的药剂,服后可觉快乐非常。但是药性很重,需要用热酒、薄衫、不停行走和凉水澡来散药。但虽然听说过,却从未目睹。

    带着荒唐的感觉,我回到自己房间。想要睡下,却隐约又有些担心他。正在担心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抬头一看,却正是谢奕。他脸色正常了些许,只是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他眼睛忽然一亮,冲过来扯住我衣领,说:“给我吧!”

    “给你什么?”我一脸迷惘地问。

    “你的衣服,给我穿吧!”他像个孩子一样殷切地恳求着,“我们换衣服穿!”

    我愈发惊诧,身上的衣服,还是荆州时陶太尉所赐的常服。穿了两年,从未上过浆,到处都是褶皱,布料也被磨洗得发软。他却要用身上半新的绢衣与我交换,却是为何?

    “我服了散,不能穿新衣,”他扯开领子给我看,皮肤上到处是磨破的血痕,“可恨我又没有真正的旧衣,这些衣服,穿着难受。”

    我哭笑不得,却也只能照soudu.org顾他,脱下来身上衣服与他交换了。这么荒唐的事,以前从未遇过,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可他却丝毫不觉惭愧,大方地脱下衣服又穿上我的衣,然后笑吟吟地对我说:

    “我从未穿过这样舒服的衣呢!”

    我实在已无言以对,巴不得他早点折腾完回去休息。谁知道他竟然往我的床一歪,稳稳地睡了上去,说:

    “你的衣,很好;你的床也很好。你的人最好。他们第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都吓得不行,可是你一点都不怕我。你还知道担心我。”

    “你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我忍不住问道。

    “清醒是什么样的?不清醒又是什么样的?你说我不清醒,你又怎知道其实是你不清醒?”他反问道。

    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又问道:“既然服散是那么难受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服呢?”

    “你怎么知道难受?”他笑问。

    “你刚才还在说难受。”

    “那只是身体上难受,”他躺在我的床上,双眼悠悠地看着未知的角落,“心里很快乐,非常快乐,是别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的快乐。就像仗剑飞行……不,比那更轻,没有剑,更没有我,宇宙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可是那样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笑问道,“朝生夕死,蝇营苟且,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的事情很多,什么都比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意义。”我劝道。

    他却并没有答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哼起了一首歌。歌词苍凉悠远,来自一个死去并不很久,满腹才华却葬身时代洪流的贵族后裔:

    “昔为少年无忧,常怪秉烛夜游,翩翩霄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

    歌声渐渐低落,他双目微闭,似是睡着了。可当我以为他睡着时,床上又传来他的声音:

    “我少时大病过一场,医生说我身体很虚,活不过五十岁。”

    声音低沉迷乱,似是梦中的呓语。我转身看他,他双目紧闭,呼吸渐渐徐缓起来。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