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打听却远比我想象中难。战乱后的城郭,街上行人总是寥寥,且都带着一种猜疑与惊惧的神情。每当我靠近他们时,他们总是摆摆手仓皇离开,肯留下来听我说话的人少之又少,而当中知道江播的,竟是一个都没有。
可是我丝毫没有灰心。当年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人物,好歹也是个县令。即使投靠叛军,朝廷却抹去了他的所有罪恶将他官复原职。如今的他应该至少仍是个县令罢。这样找下去,总是能找到的。
一日,我路过一个叫晋陵的地方。比起之前我路过的那些城郭来,这小小的郡府竟显得格外繁华。虽然不能和印象中那秩序井然、每个人都安居乐业的童年时的宣城相比,但战乱过后能找到这样一片鲜活的乐土,也属难能可贵了。
居然还有开门的酒家。许多日没吃热饭菜了,我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坐下。酒家中人很多,也有些人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却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行囊和剑往案上一放便大口地扒起饭菜来,先解决了饥饿再说吧。
吃到一半时,从外面挤进来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站到我面前对我说:
“大哥,楼上有人喊你。”
我好奇地向楼上看去,却并不见什么人,正感疑惑,忽觉身边一阵风掠过,回头一看,竟是那少年背着我的包和我的剑冲出门去。
“――站住!”
我暴喝一声,随即追出门去。心中又急又气,急的是所有的干粮和钱财,还有那柄剑都在他手中;气的是以我的身手,居然被这样一个小贼抢去了东西而没有丝毫警惕。
可这小贼无疑是个惯犯。他轻车熟路地在人群中穿行,巧妙地利用街道两旁的障碍物阻拦着我的接近。跑了一阵见撇不开我,他又转身冲进一条巷道,巷子里全是店铺,延伸到店外的小摊和购物的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要丢掉他了,所幸转眼间又在人群的缝隙处看到他的身影。就这样穷追不舍着,终于跑出了巷道。在巷道外的一片空地上,我腾空而起,瞬间扑住了他。
他在我手中挣扎,我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很快我便发现了,那被他抢去的包裹连同那柄剑,并不在他身边。一定是在刚才那条乱糟糟的巷道中被他藏起来了。
“东西还我!”我转向他,怒吼道。
“大哥,什么东西?”他竟毫不畏惧地迎上我的目光,装出一脸的无辜。
“你刚才抢我的东西,拿出来!”
“我几时抢你东soudu.org西了?有人看到吗?”他竟还有几分嬉皮笑脸。
看热闹的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有人一脸的幸灾乐祸,有人皱着眉头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看见他抢我东西了。我心中愈发急了,也顾不得他只是个瘦弱的少年,狠狠一下扇在他脸上,再次吼道:
“你交不交出来?”
那一下下手真重,我看见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鲜血,头垂向一边。他几乎要昏过去了吧,可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猛地站起来,拖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往那条巷道走去。我一路暴躁地翻找着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可无论如何怎么也找不到我丢了的东西。少年被我拖着一路前行,身体撞到木桩、撞到路基、撞到许多其他的障碍物,全身都有了伤口,奄奄一息,但也只是不松口。而我内心焦躁无比,也并没有一丝怜悯。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对我说:
“这位少侠,就算是他偷了你东西,也不至于要置人于死地呀?丢了多少钱,我们大家凑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我丢的东西很重要,钱也买不回来!”我怒道。
“那你这样找,又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他不过是个小贼,你这样拖着他,把他拖死了,你的东西也再找不回来了。不如交给官府吧,官府自有主张。”
他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于是我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些,便依照了他的话,带着那小贼往太守府去了。
一番折腾,天渐渐黑下来了。太守府大门紧闭,门外并无一人。
我轻轻地击了几下鼓,并无人出来理我。于是心中的焦躁又渐渐升起,手上用足了气力,重重擂了几下,竟将鼓擂破了。
这下终于有人出来了。几个卫兵看着我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力气能将这鼓擂烂。想要追究我责任,但见我是原告,又不知该以何态度待我。场面有些滑稽,但最终他们还是打开了大堂的门,放我进去了。
堂上点起了灯,卫兵执杖立于两侧,命我和那少年跪于堂前,但太守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我疑惑地问卫兵,他却不耐道:
“急什么?大人在更衣,你等着罢!”
随后我听见他小声自言自语道:“还没见过有人这个时间跑来击鼓的。”
我开始意识到这次告官不会如想象中顺利。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膝盖都已发麻。我正准备要发作起来,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紧接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那是个与我年纪相若的年轻人,五官俊秀,身形瘦削。他穿着略旧的绢衣,头发草草地挽成髻,并无戴帽。他应该是喝了不少,身形斜斜晃晃,两眼看人时也是一片迷朦。我正以为他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时,他却走到太守的座位旁,然后身子一歪,坐了下去。
“便是你……把鼓击破的?”他斜睨着我,咬字不清地问道。
荒唐的感觉升上来,但我还是压抑着自己,本着对太守这个官位最后的一点尊敬,平静地答道:
“正是我。”
“你把鼓击破,你……可知罪?”
“你那鼓有多久没人敲过了?皮都脆了,不堪一击。”我忍不住出言嘲讽道。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是扬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却说:“我那鼓……本就是摆设。百姓都好好的……没事……为什么要击鼓?只有你……你……”
“什么叫没有事情?我好端端路过此地,被这小贼抢去了所有东西,还拒不交还。太守大人,你难道不打算为我作主?”
“他抢了你东西……”他用迷朦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可是……你也打了他,你们……不是扯平了么?”
“这怎能扯平?”我哭笑不得,“我丢的是很重要的东西,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有……多重要?多少钱?本太守……赔给你。不够……再叫百姓凑……凑给你。”
我愈发哭笑不得,怎么这太守和外面的路人都是一个腔调。却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
“不是钱的问题。若只是钱,丢了就算了。但他还抢走了我的一柄剑,那柄剑,对我十分重要,一定要找回来。”
“剑……找什么剑……”他含糊却不屑地说道,“本郡居民……都不许带剑……你一个年轻人……不去读书做官……带什么剑在外面跑……丢了……也好……”
我想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或是地位,我拍案而起,直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骂道:
“你这是做的什么父母官?你身上哪有一点点为人太守的样子?我在你辖区内被人偷去了所有东西,贼我也给你带来了,你却不为我找回东西,那要你这样的太守有何用?一个太守不去抓贼反而在这里教训苦主,要你何用?”
也许是醉得厉害的缘故罢,我如此无礼,可他脸上也并没多少愠怒的神情,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发火,迷朦的双目中甚至有隐约的笑意。
可是突然之间,好象是什么东西吸引了_4460.html他的视线,眼中的迷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清醒而锐利的光。他就用那种清醒而锐利的目光,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然后开口问道:
“你是说,偷东西的贼,要抓起来,对吧?”
“当然。”
“――那好,来人,抓起来!”他重重一击惊堂木,喝道。
我还未来得及为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喜,手臂已被一条冰凉的铁链绑住。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也正在用一种绝不似喝醉人的锐利目光盯着我。
“此人为贼,抓起来。待本官酒醒后,再来审理!”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翩然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