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不愿和从前的朋友联系,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惊动了江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脸上的神情。
他们脸上总是带着怜悯,但那并不是我所想要看到的。他们都不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们只是人云亦云地认为父亲是因为宣城失守,然后被俘而死。他们认为父亲的死是壮烈的、遗憾的,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愚忠。他们自以为是地安慰着我,却选择性地遗忘在父亲死后那艰难的两年种,朝廷发放的抚恤金多有克扣时,他们为何从不出手帮助。
一日,我光着膀子在院中劈柴为阿冲煲药时,听见院外有辚辚的车马声。我以为那车马只是路过,但没想到却在门外停了下来。
来人推门而入时,一块木屑正随着我斧头的力道迸飞了开来,溅到他的衣裾上。他立即嫌弃地用手拂去,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开始有一些不快。
我抬起头来,看见昔日好友殷浩。
他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保养得良好的脸庞白净俊秀,细长的眼中微微有些女子的媚气,却又比过去更多了些骄傲,站在简陋的院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光着上身汗流浃背蹲在柴火堆旁的我。
我们默默对视良久,那么多年的朋友,竟然找不到重逢时的开场白。
我迎他入屋内坐下。简陋的屋舍和散发着药味的空气让他颇有些坐立不安。没有过多久,他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他对我说:
“明日换上干净衣服,我早上来接你。”
虽然不知道他有何意,但我还是按照他的嘱咐,第二日早早便换上了干净衣服在家中等他。这一次他没有进门,只是唤我出去,带我上了他的马车,然后命车夫往内史府驶去。
再次踏入昔日的家门,但这所宅第已然换了主人。回到宣城数月,我竟然要凭借殷浩的力量才能第一次见到这里的新内史。那内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微胖的脸上有着在官场打磨久了的冷漠,而所有的感情都被掩盖在这冷漠之后,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我们。
而殷浩的举止也显然比从前圆滑了许多。少年时的青涩尽数去掉,如今他努力地做出一副清高、矜持却不失礼节的派头,竟也颇有了几分名士的风度。通过他和内史的闲聊我了解到,原来这两年来,殷浩通过一系列交际和清谈,在附近的士人中已经名声在外。许多官府征召他出仕,但他却一一拒绝。这种拒绝的举动并不傻,因为人们并没有因他的拒绝而遗忘他,却深深记住了他的清高与名士派头,甚至有人发出了“渊源不出,奈苍生何”的感叹。
因为这种名声在外,内史在并无官职的他面前也显得恭敬有加。当他向内史介绍我说“这是我年少时的好友桓元子”时,那张冷漠的脸上便瞬间露出了笑容。这样的笑容,倘若不是跟着殷浩一起的话,恐怕是看不到的罢。
可我依旧觉得不快。也许是因为别的,也许只是因为他们竟丝毫没有提到过我父亲。
当我还未来得及将这种不快消化时,忽然听见殷浩欠身对内史说:
“元子家贫而白身。不知内史府里可有闲职?”
我一阵愕然,这才明白殷浩带我来此的目的。想要说些什么,竟一时语塞。只见那内史沉吟一阵,却悠悠道:
“时世不易,内史府中早无闲职。只是殷兄既然开口,府中左右还可以加个抄写文书的小吏。若殷兄朋友有意,明日来上任即可。”
殷浩便要起身向他致谢,可我却突然站起身来,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冲出内史府还未多久,便见他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那努力维持的清高与平静一瞬间不复存在,甚至是有些气急败坏地扯住我,怒道:
“你这是做什么?”
我也有些生气,却努力地压低了声音说:“我不需要这份工作。”
“你不需要?”他细长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不屑来,“你拿什么养活你的弟弟们?”
胸中不快愈发浓烈,但我依然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我的弟弟们都大了,不需要我养他们也可以活下去。我不会留在这里很久,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你能有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冷笑起来,“比找个一官半职填饱肚子还要重要?”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终于忍不住吼起来。
吼声打破了他的最后一点矜持,他也忍不住红了脸看着我,一些尖锐的言语有如针般扎进我的心里: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从小你就总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觉得别人都不如你。可是你不想想,你父亲在世时也不过是个寒门的内史,如今他死了,人们早就把他忘了,你又可以混得有多好?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你还有什么资格骄傲?”
“――我父亲是个英雄!”
“英雄?是英雄又能改变什么?那些伪降的官员,如今哪一个不混得比你们好?我从来不做为人谋职这种俗事,为了你我第一次破例。可是你――你凭什么不领我情?你又有什么资格不领我情?”
我突然失去了任何言语,只有一soudu.org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迅速地顺着身心蔓延。眼前的人,是我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少时一起骑着竹马相互冲撞,一起混着混着混过童年无忧的时光。我们并非一直相敬如宾,他经常妒忌我、讽刺我,甚至无中生有地说我的坏话。但即使是说过那么多的坏话,年少时的我却从未放过在心上。我总觉得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一直这样下去。
今天他所做的,未必不是真心为我好,而他说的那些让我觉得刺痛的话,也并没有哪句是无中生有。但我却突然发现我们的朋友情分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而年少时他对我说过的那些坏话,加起来再放大一百倍一千倍,都难以比拟今日他带给我的屈辱。
“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跟我回内史府,我会向内史说情的。”
听着他的声音,我却只是转过身,快步走回家去,走向与他背道而驰的方向。
我想我该要离开了。
家乡的风景再好,家的味道再令人留恋,却也无法留住我。其实早在父亲死去那天,我便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如果留下来,一直留下来,人生未必就会从此沉沦。我是个肯努力也不失幸运的人,如果一直在这样的人生挣扎,最后混得未必就比殷浩差。可是既然我早早就已作出了选择,如今也不想改变。
离开的深夜弟弟们都在熟睡,我牵着马,背着宣武剑,静静离开了小小的院落。明日醒来后看不见我,他们也许会疑惑。但不久以后我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和江播的故事会渐渐流传到这里,他们会明白一切。
他们终究会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英雄,他虽然被敌军所俘,但并非死于敌军之手,他只是死于深深信任的一个小人。但那个小人最终还是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让他血债血偿那个人,必然是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