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故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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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踏上那条不归路前,我想要最后去给父亲_4460.html的坟前上一柱香。

    辗转着找到石头城,当年一切发生的地方。两年过去,战争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流民像荒原上顽强生长的野草,又在一片荒芜之上建起了一丛丛的棚屋。一切都像是战争前的样子,并没有更坏,却也没有变好。只是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他们的血不知最后流向了何方。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了江边那片父亲的埋骨地。可是坟冢已空,四处打听,才知道一年前便有人将灵柩运走。朴实的流民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告诉我似乎是死者的妻子,带着孩子,说要将死者带回家乡。

    这样说来,我的母亲和弟弟应该都健在,且仍留在家乡生活。这也许是两年来我所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既然家人都健在,父亲的尸骨又有了妥善的照顾,我想我应该再无牵挂前去报仇。可是面对着往北和往东的两条路,我却再次犹豫起来。即使父亲安息于宣城,难道我就不应该最后去拜他一次?母亲苦苦抚养我成人,这两年她一定以为我死于乱军中,哭红了眼睛。即使不能为她养老送终,让她再看我一面,知道我仍在世,也是好的啊。

    反正总是要去报仇的,不在乎迟那一点点吧。我犹豫一下,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策马向北面的宣城驰去。

    宣城比起记忆中来萧索了许多。青石垒成的城墙战乱后尚未修复,处处残留着灼烧的痕迹。街道不如以前整齐,市场也不如以前繁华,最最重要的是,坐在内史府里的那个人,也不再是我父亲。

    当我辗转着找到移居到城郊的家,推开那扇并不起眼的柴门,弟弟们惊愕过后而爆发出来的眼泪与欢呼正是我在梦中想过千遍的。可当我左手抱着阿云,右手抱着阿豁和阿秘时,却发现屋内并没有母亲的身影。

    不止是母亲,连最小的弟弟阿冲也不在这里。我将心中的疑惑讲出来,他们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爆发出了悲伤的哭声。

    “就是在过年前后的样子,阿娘病了,医生说要吃羊肉治病。可是我们没有钱买不起羊肉,是阿冲,阿冲他把自己卖给羊肉店老板了……”

    “那阿娘呢?”

    又是一阵哭泣。过了许久,阿云才泪眼婆娑地告诉我:

    “还是晚了,娘吃了羊肉,还是没有好起来……”

    我带着几个弟弟,前往父母合葬的坟头拜祭。

    石碑上的字漆得光亮如新,坟头上没有一棵野草。虽然对于一个昔日的内史来说,这样的墓显得过于寒酸。但看得出弟弟们一直在精心打理着这里,我也感到欣慰。

    跪在父母坟前时,我突然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愧疚。我是不孝的,父亲死后那艰难的两年,倘若我在这里,也许母亲就不会因忧劳成疾而过早离世。可是如果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我们被粉碎得支离破碎的生活,又有谁来偿还呢?

    只有走下去。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也只能循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擦干了眼泪,我便扭过头,压抑着自己不去看哀哀哭泣的弟弟们。我怕看得多了,最后一点信念也将失去。

    然而在离开之前,我还是要为家人做最后一点事情。

    羊肉店的老板远比我想象中要硬。即使看见几个打手被我打趴在四周,他的脸上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惧怕的神色来。他只是上下打量着我,冷冷地说:

    “你以为把我的人都打败了就能带走你弟弟吗?他卖入我店做苦工,是黑纸白字的契约。如今你想赎他回去,也要看我乐不乐意。你若想动粗,可要事先想好了,我知道你家人住哪里,你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加倍还给他们。”

    其实杀死他,也并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难吧。可是一想到羸弱的几个弟弟,我不免气短。弟弟卖身于他时,不过换回几块羊肉。可是契约在他手中,他便利滚利地提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来。真按照他所说soudu.org的数字去筹钱,也不是筹不到,但我又甘心这样吗?

    正在踌躇间,忽然发现里间的一张案几上散落着骰子和筹码。那些牌器都已很旧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可见主人是个嗜赌的人――嗜赌,但未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因为高手又不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牌具。

    这样想来,心中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于是我收敛住脸上的强横之气,换了笑脸对他说:

    “你喜欢赌?”

    他微微一怔,却仍是承认道:“喜欢,怎么?”

    “我和你赌。你若赢了,我的马,我的剑,我带来的钱都是你的。如果不够,我也可以卖身给你做苦力。”

    他灰色的眼珠转了一番,脸上有隐隐的喜色,却仍是问道:“你若赢了呢?”

    “我什么都不要,只带我弟弟走就行了。”

    他果然是无法抵挡赌局的诱惑,甚至立马摆好了牌桌,又喊了邻居来做见证。有久居的人认出我来,惊叹道这不是以前宣城赌术最精的桓家大少爷吗?他听了此言也并未流露出惧怕之色,也许所有的赌徒都是只在乎过程,并不在乎结果的吧。

    而我,虽然从未忘记年少时练就的赌术,心中却清楚自己已不再是个赌徒了。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但我失去得太多,已经无法做到只享受过程。我只参与我认为有把握的赌局,因为我只在乎结果。

    最后一块筹码输掉时,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颓败的死灰。但旋即他又大笑起来,不计前嫌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爽快!我已很久没和你这样的人赌过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年少时的风光来:曾几何时,有我参与的赌局,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和我一样的浪荡少年。每当我在牌桌上赢了的时候,他们都会为我欢呼,用充满崇敬的眼神看定了我。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用最谄媚的笑脸对我,惟我马首是瞻。

    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不久也会再次拥有一帮那样的朋友。甚至连面前这貌似冷酷的羊肉店老板,都可以和我做很好的朋友。但是我只是什么都没有说,轻轻牵起弟弟的手,大步走出门去。

    阿冲的身体,已被辛苦而繁劳的肉店生活折磨得很坏了。

    我买了上好的药,细细调理他的身体。所幸他毕竟年轻,血液中流淌的只属于桓家人的刚毅血脉让他一天一天地恢复起来。虽然如此,我觉得自己做得仍是远远不够。阿冲是父亲在世时最疼爱的幼子,脸上总是有着和父亲一般的刚毅与正直神情。倘若父亲泉下能看到这一切,不知该会多么心疼。

    我只能尽力让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点一点恢复元气。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兄弟几个将父母的坟墓修葺了一番,又为居所添盖了两间瓦房。生活渐渐好起来,弟弟们的脸上也开始有了久违的欢笑。就是因为这点欢笑,我一日一日地耽搁了行程。

    有时甚至会有突如其来的茫然:是否留下来,留下来承担起一家之长的责任,让弟弟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会更令泉下的父亲感到安慰呢?

    可是留下来就意味着放弃,放弃所有的仇恨与失去,放弃之前整整两年的付出。这样的结果,难道真的是父亲想要看到的吗?

    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只有坟前的野花,一日一日地繁茂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