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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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离开江东时,我只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如今故地重游,我已成为充满信心的健壮青年。

    在荆州的三年,将很多事都改变。唯一不曾改变的,是胸中熊熊燃烧的仇恨。即使是陶侃,这个收留我、看重我、教我武艺,又让我从头到脚都深深崇拜的不世英雄,当他一再提出要我留下时,我也只是拒绝。

    最终他也无可奈何,赠我银子,赠我马匹,又将父亲留下来的剑一并给了我。临行前我专程找他道了一次谢,我恭敬地跪在他面前,他却说:

    “你要谢我什么?谢我传授你的武艺?谢我赠你的东西,还是谢我将你父亲的剑留给你?”

    我唯唯称是,失望却浮上了他的脸。最后他叹息一声,说:

    “其实我想要给你的,远多于武艺、钱财甚至是这把宝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但是依旧要离开。不是不好奇陶侃最想给我的其实是什么,但这一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至于其他的,如果没有机会,只好来世再说了。

    我拒绝了陶侃为我配的随从,只身独东。我的路上注定只能有我一个人。

    不是没有过同行者,只是最终还是分离。有时我也想起过庾盈,那次在乱军中扔下他,一定狠狠地伤透了他的心。但我想他应该早已将我忘记,回到他原有的平静的生活,从此和我的世界再没有交集。

    还有庾亮。我毫不怀疑以他的力量可以轻易地助我完成报仇。所以在最初他面对江播的官复原职而显得无动于衷时,我曾是那么地怨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怨恨也渐渐释然。仇恨是我一个人的仇恨,那么也只能由我来将其完成。

    至于在荆州结识的朋友,分别后也可能从此一辈子不见面。陶茂是那么善良的人,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鼓励,当初重病的我可能就此不会再醒。我曾以为这个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可惜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他,在离开荆州的前三日。

    那一天清颜来找我,她说,她想去一个地方,希望我能陪她同去。

    我什么都没有说便跟上了她。马车一直往城外开,穿过荒凉,直奔武陵。最终停在那落满桃花的深潭旁,我才发现她原来是想再去一次那片世外桃源。

    尽管只去过一次,但我们仍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穿过山洞的道路。村庄仍是记忆中恬静而富足的小村庄,那里的居民看见我们,尽管热情,却丝毫不表现出惊诧。我们自在地在村中逗留,仿佛已在那里居住过多年一般。

    我们在村外找到一片开阔的林地,片片飘落的桃花织成了最柔软的地毯。我们席地而坐,喝着村民送的清冽的谷酒,并没有过多交谈。那一夜显得很漫长,清颜的目光不时投向入村的那条路。后来我突然感觉到,她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我这样想着,也便这样说出来了。她听我说完,淡淡一笑,并没有否认。

    我便说:“既然想要见他,为什么不叫上他一起来呢?”

    “你相信缘分吗?”她却这样问我。并没有等我回答,又低声说,“我相信的。如果能找到,就是有缘;找不到,便是无缘了。命运不可改变。我只想遵循命运为我安排的缘分而已。”

    “其实你一直喜欢他的吧?”这句话,我一直想问,这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这一次她终于承认了。她说:“不过那也许是以前的事了。我想我们没有缘分。”

    她似是有些迷醉,一个人又絮絮地说道:“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上一次在这里,玩你说的游戏,他输了三次,一直到最后一次,我都在问他,心中可有思念的人。有三次机会给他说出来,但他都只是否认。连自己感情都不敢承认的人,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我听了也不由有些唏嘘。却依旧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大口地喝下瓶中的酒。

    “他若有你一半勇敢便好了。”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如是说。

    在她的目光下我突然感觉脸有些发烫,便推委着说:“我又有什么勇敢的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她赞赏地看着我,“你明知道报仇这种事情,恐怕是很难完成的吧。”

    “不,这不叫勇敢,”我争辩道,“我年少时好赌,也常参与赌注很大的局,却总是赢多输少。他们都说我胆大,但我心中明白,我只是在有很大的胜率时才出手而已。两年前父亲死时我便该去报仇,可我选择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必得的把握。如今我要回去报仇,不是因为勇敢,只是知道以我的能力去做这件事已经并不难了。”

    “也许是你说的这样。但是报仇之后呢?你能够全身而退吗?”

    “这已经不是我所考虑的范围了。我的命本就是父亲给的,为了报他的仇,我也宁愿将它交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义父一直不愿放你走。其实不止他,连我都想劝你留下。因为我们都知道你这一去也许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这样说着,眼中渐渐泛起哀伤。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天空一片深蓝,星罗密布其上。这样美丽的星夜,却不知还能再见到多少会。这样想着,心里确实有些不舍,但并不觉得悲伤。

    忽然间,她伸出手来覆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诚恳地说:

    “你就要去赴死了,可我却不知道有什么能够送你的。”

    她的手温润如玉,体温顺着我的手背传进心中,一片酥麻。我的头脑也随之变得混沌起来,一句话没有经过思考,便冲到了嘴边。

    我说:“不需要送我什么。能与你这样美丽的女子相识,我这辈子并没有遗憾。”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她忽然笑靥如花。

    “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我们又同时陷入了沉默。一种微妙的气氛,渐渐升了起来。四周一切景物如常,但又仿佛都变了。再无旁人的桃林,铺满花瓣的草地,包括远远处唱着歌的夜莺和微凉的空气,仿佛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我忽然觉得应该离开,可是她的手仍搭在我的手上,笑意停在嘴角,我便忽然失去了离开的力气。

    忘了是谁先开始的。也许是她,也许是我,也许谁都不是,只是因为喝入腹中的酒意蒸腾开来。拥她入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那缭绕了我两年的无处不在的悲伤忽然消失殆尽。内心深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澄澈。这未必就是爱情,但因为她的体温,这一刻所有的过往和未来都不复存在,只有现在,只有温暖、虔诚而布满光华的天堂。

    天明时我们醒来,醒来时朝霞正印在我的前额,而花瓣沾满她的长发。

    晨光下的小村庄还未醒来,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她站起来,对着村庄看了许久,然后说:

    “走吧。”

    走吧,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世界中去,回到我们的命运中去。

    一路上我一直保持沉默,可她却在一直不停地说话。印象中她是那么安静而沉默的女子,但此刻她却一直轻声地说,娓娓地说。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悲伤还是欢喜,我只知道也许这一辈子她再也没有机会,轻声而诚恳地将心里话这样说给别人听。

    “走吧。回到武昌,我们就该出发了。”

    “我会往北走,而你会往东走。我们也许以后都不会见面了。”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活下去吧……虽然很难,但是既然来到世上,还是尽量多看一些事情再离开。”

    “如果阿茂问起,不要告诉他好吗?不过我想他也不会问的,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勇敢。”

    在走出山洞之前,她忽然拉住了我,然后取下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玉牌,细细系在了我的腰间。

    “留个纪念吧。如果将来愿意想起我,就看看它。当然,如果不愿意想起我的话,也没有关系。”她这样淡淡地说。

    胸中的疑惑瞬间泛起。我忍不住想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在我开口之前,她似已猜到了我要问的话,这样对我说:

    “什么都不要问。也许我只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你,也许我只是自私……想要不按别人的意愿来最后做一件事soudu.org。”

    可这样的答案仍未让我明白过来,所以我只是继续疑惑地看着她。我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可她只是对着我嫣然一笑。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的笑总是那么从容而清澈,仿佛能让阴霾的天空瞬间升起明媚的光华。我突然有些理解了陶茂,也开始明白其实所有疑惑都是多余。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答案,只因为她笑了。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我的女子,但曾经在某一个瞬间我们相爱过。我只需要为那一个瞬间骄傲,然后在短暂的余生中深深为她祝福。

    而她果然猜到了一切。

    临行前陶茂看到了我腰间的玉牌。虽然他什么都没有问,但他的眼神已告诉我他知道了一切。

    我亦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没有愧疚,但这种愧疚比起她给我的骄傲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也许她总是对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如果甘心承受,就不会有遗憾。

    我们在长江边分手,她回陈郡老家,而我顺流而东,漂向我早已注定好的命运。江风将帆船吹得飞快,而在荆州的种种过往如同江面上的泡沫,转瞬而逝。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回忆,夹杂着熟悉的故乡的气味,向我迎面扑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