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茂突然觉得难过。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亦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仍是无法抑止地难过起来。
桓温也似被这样的情绪感染,沉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清颜轻声道,“一直想要逃避命运,却发现所谓的逃避仍是在命运的算计中。以为自己是天下至不幸的人,却发现周围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却从未打算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想,我也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了。”
“你要回去了么?”陶茂忍不住颤声问道。
“是啊,”清颜的语气中有些落寞,却十分坚定,“好象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也该回去了。”
“那你之前做的一切不是白费了吗?你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呢?”
不知哪来的勇气让陶茂这样说道,可是清颜却没有任何回答。他只好求助般地望着桓温,希望桓温能和他一同劝她。可没想到,桓温说出来的话,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但是所有人都应当负起自己应付的责任。”
他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是孤身一人,没有谁是他的同盟。
突然有些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什么是应负的责任?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地活便是应负的责任吗?如果命运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不断地放弃想要追寻的东西,那人来到这世上苦苦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一转眼,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荆州的家,想起寂寥地坐在高堂上的父亲,还有满屋朝夕相处却又陌生至极的亲戚,满腹的话,顿时化为乌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谁都不比谁幸运,亦不比谁不幸。
可是这里将亮未亮的天是如此澄澈,月光带些晶莹的白,空气中的栀子花香又是如此香甜,陶茂真想问一问他们,是否愿意留下?
留下来,像这里所有的其他居民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战乱,没有仇恨,没有什么非去做不可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沉重却又非要负担不可的责任。
……留下来吧。
他的叹息,是夜里悄悄凝结起来的露水,被风一吹,便迅速干涸了去,并无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一局,清颜赢了,他输了。清颜望着他,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清,却只是自顾自地说“留下来吧”,声音小得几不可辨。
“你在说什么?”清颜问道。
“……没什么,”他摇摇头,摇去多余的思绪,“你在问什么?”
“也没什么。”清颜一笑了之。
想说的话,他最终仍是没有说出口。
他们在第二日离开,离去的时候,桃花开满了山谷。
沿途风景似火,仿佛是那样焦急而灼热地想要将他们留下。可是并没有任何人迟疑了他们的脚步。
回到武陵,不久之后又回到武昌。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无可挽回地在一变远。或许并没有人愿意这样,但他只是宁愿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中,不去见任何一人。
有一天,他远远看见桓温身上佩了那枚叫做“宣武”的剑,于是他知道他是打算离开了。
又有一天,他听说清颜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于是他知道他们是真的就要离开了。
连父亲都忍不住来看他,好奇地问:“你们曾经那么要好,现在他们都要走了,你就不打算和他们好好地最后相处一下?”
他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说了真心话:“既然都是要走的,不如少点见面,少点伤心。”
“你有没有留过她?”
他默默看着父亲,有些责怪般地说:“是您说的,我们都留不住。”
父亲咳嗽了两声,低下头,过了很久,才沉声说道:
“其实以那小子的身手,早就可以报仇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多留了他这么久?”
未等他问,父亲又继续说道:
“报仇是一条不归路。他这样子的人,实在不该一辈子只做这么一件事的。可是我也很矛盾……若是他不坚持,我又为何要欣赏他……”
他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父亲叹了口气,低声道:
“有时候,我真希望,但凡有个儿子,能有一半像他……”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心目中一直有如丰碑的父亲,其实已经悄悄地老了。
终于,听说他们定了归期。
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陶茂却愈发将自己紧锁在房间内。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仿佛能看见内心深处有个心魔。他被心魔牢牢摄住,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
有时候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在那个下着雪的秋晨,为什么带上她,为什么就那样没有丝毫迟疑地让她闯入自己的生活。他的内心,是深山处平静的湖面――纵然寂寥,却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她来了,然后她走了,湖心却留下了层层涟漪。从前那样的平静,似是永久失去了,从此,到永远,他都将带着思念的眼睛,日复一日看到周围世界的黯淡不堪。
<_4460.htmlbr/> 可是就在他们离开的三日前,那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个梦。梦中仍是那个飘着细雪的秋晨,看见清颜站在那里,看见天空中那一丝明媚的光华,他的眼泪忽然忍不住流下来。
他发现自己连后悔的力气都已失去。
醒来后,他连衣裳都来不soudu.org及穿整齐,便急急去找清颜。他急急冲入清颜的房门,房内却空无一人。
“小姐昨晚便出去了。”不知所措的侍女这样告诉他。
他又返出去,去找桓温,桓温却也不在居所。他茫然地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直到下人的窃窃私语飘入他的耳膜。
“桓公子昨晚便和小姐一同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好象明白了什么,却又依旧茫然着。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情绪才是正常,却只是知道他应当去找他们。
他四处寻找他们。城里城外,山上河边。却没有任何他们的踪迹,也没有人告诉他该往哪去找。不知看了多少陌生的面孔,他忽然感觉这世界空得像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他还想去找他们曾经误入的桃源深处,沿着熟悉的山路走过去,却始终无法找到那片竹林,那汪深潭。仿佛仙人将通往仙境的门重又关上般,他只有留在人间,痴痴遥望那片再也望不见的乐土。
他在山林中茫然无措地游荡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仿佛是大半生过去了,他依然在寻找清颜,寻找那片他回不去的仙境。
后来,他终于累了,落寞地往家走。回到家时,却见到家门口站满了人。他走过去,首先便看见父亲站在马车旁。
“你去哪里胡闹了?”父亲喝骂道,“一去三日,人家要走了,你也不回来送?”
“只过了三日么?”他茫然地问着,感觉仿佛应该过了几十年才对。
“三日你还嫌少?”父亲愈发恼火道,“若不是妹子有心,坚持说要等你,也早该起程了!”
他一个激灵,才发现原来清颜和桓温都在这里。穿着出远门的装束,微笑地看着他。
于是他茫然地看着清颜,低声问道:“……你们又去哪里了?”
“他们去哪里?他们一直就在这里啊。倒是你,好好地突然就消失了,三日也不回家门。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父亲又插嘴进来,责备着。
他并没有因父亲的责备而难过,只是不敢置信般地看着清颜,眼中全是问不出来的话。而清颜,却只是微笑着,滴水不漏地说:“我们哪里都没去呀。我们一直在这里。”
“是啊,你怎么会去找我们?你去哪里找我们了?”桓温也加进来,疑惑地问着。
他没有再坚持,视线却突然落在桓温腰间悬着的虎形玉牌上。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之间已有了一个不为他所知的秘密。
再看着清颜微笑的脸,心便无可抑制地难过起来。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那些突然闯入生命的路人,那段骤然飘过的插曲,那些天空中转瞬而过的光华,至这一日,统统正式告终。而他,除了告别,再没有剩下任何其他事可做。
后来,他娶了同城巨贾朱家的女儿,人人都说那是桩好事,他也便觉得是桩好事。
再后来,父亲老了,他继承了父亲的武昌太守,荆州刺史一职,却还是渐渐落于他人之手。但他从未想过要与人去争,因此也并不觉得怎么遗憾。
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他再也没有找到过桃花源。他曾经无数次地去寻访,晴天,雨天,年轻时,老时,带着儿子,带着孙儿,然而那一片乐土却仿佛被仙人收去了般,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视线。
他的幼孙渊明,是他觉得最像自己的一个后嗣。生性恬淡,小小年纪便已不喜名利,而偏好花草山水。闲暇时他常会想,倘若父亲陶侃仍然在世,看到这样一群后代,不知会不会失望。但人生千种,短短在世几十年中,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
很多年后的一个飘着雪的秋晨,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死了。成群的儿孙流着泪在身边守着他,而他却单独把渊明叫到身边,对他说起了年轻时的那个雪晨,还有那小小的山谷里,飘荡着桃花香气的仙境。
渊明长大成人时,陶家已经彻底地败落了。除了在发黄的史书上还能找到一些痕迹外,昔日的辉煌已荡然无存。他当过官,最后还是选择隐居。成了家,心思却更多地放在他的田园生活上。祖父和父亲都在他幼年时去世,连记忆都已渐渐模糊。他只是恬静地活着,像这个时代大多数怀着才华却无处可用的人一般。
晚年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忽然又梦到了祖父,同时也梦到了他临终时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那一番话,当时他并不能完全听懂,但如今想来,却仿佛历历在目。
他思索了一番,然后提笔写了一篇札文。在文中,他详细描写出了祖父口中的那个小山村,青烟袅袅下的棋盘般整洁的田地,还有空气中的桃花香气。倘若陶茂仍在世也会觉得奇怪,这个从未去过桃源的孩子,竟写出了他一生中魂系梦萦的那个地方,如此详细,又如此真切。
――是为《桃花源记》。
卷二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