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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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陶茂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夜的月色。

    那夜月弯如钩,蒙了层淡淡的蓝色,有如海中蒸发出来的眼泪。

    有风吹过时,月影便慢慢地在大地上浮动;风停时它们也便停下来,轻轻地摇动着,有如最朦胧飘渺的歌声。

    也就是在那样的月色下,他终于完完整整地听到了清颜的故事。

    清颜姓谢,陈郡世家。

    祖父谢衡,过江前的国子祭酒,颇有名气的硕儒。

    当时谢家的门庭熙攘,钟鸣鼎食的大家风范,并不存在于清颜的记忆中。但即使在过江之后,她家中仍随处可见当时御赐的器皿珍物,白瓷如雪,琉璃如梦,每一处细小的雕琢,每一道折射其上的光,皆在诉说往昔的繁华。

    祖父留下三个儿子,人们都说二子谢裒最似谢衡风采。谢裒便是清颜父亲,一言一行,皆是大儒风范。过江之后,人心惶恐,以任诞为尚。但这种风气却丝毫没有谢裒,他仍固守坚持着祖父时的风度。

    经历过渡江,见到谢裒的前朝遗老,都会不胜唏嘘地对他说:“见到大人,便仿佛见到宣王时的风采啊!”

    只是,那个时代,早已不复存在了。

    相比起俨然谦谦君子的谢裒来,长子谢鲲显然要出名得多。他不爱孔孟爱老庄,尚清谈,行事颇有竹林之风。一言一行,都为世人口口相传,俨然当朝名士。

    是最为彷徨的年代。皇宫里的帝王换了又换,一朝醒来,都城墙上亦不知飘荡着谁家的大旗。再历经了八王之乱、异族入侵,人们唱着哀伤的调子跋涉千里,南迁过江,渐渐觉得这世上再无什么可以信任,再无什么可以永恒。固守的信仰在渐渐坍塌,于是他们开始选择醉生梦死,选择任诞不经,选择鼓盆而歌……

    可是那真是他们梦想中构筑的天堂吗?清颜至少知道,谢鲲酩町大醉时,嘴里哼的,都是那些老老的,小时候祖父常挂在嘴边的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逝去的时代,不会再回来。如果不想被时代遗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改变。

    时代有如树,愈是枯萎颓坏时,愈容易开出满枝妖艳的花朵。即使是开得最妖艳的那一朵,也难免随着树的枯死,渐渐凋落。

    谢鲲再负盛名,也不过是个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士人。而谢家昔日的辉煌,早已随着时代一同没落。

    可是他们并不甘心,他们都不是甘愿于平凡的人。清颜知道,父亲的执着,伯父的离经叛道,其实都只不过是为了不要被别人遗忘。他们顽固地在各种是与非之间追寻,只是为了谢家门前久积的苔痕有日能换为络绎的车辙。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古老的传言,又开始渐渐在他们的梦中清晰。

    相传,祖父谢衡年少时,有相者见他门前大树,便叹道:

    “三代之内,此家必有一子,能扭转乾坤。”

    祖父听到此言,不过是一笑了之。可是经历了家门的没落,在第二代的谢族人心目中,这样子的预言便渐渐成了信念。

    他们在这样的信念中,渐渐走过了愈发黯淡的岁月。谢鲲谢裒们都开始意识到,也许他们并不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于是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第三代,然后经过筛选和过滤,最终将所有目光聚焦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那便是清颜的弟弟,谢安。

    谢安出生时清颜已经九岁了。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清颜同时也充当起了半个母亲的角色。

    从小姐弟俩的感情便特别好。谢安自小便呈露出他玉雪聪明而又从容殚定的风度。可是即使是这个从容的孩子,倘有半个时辰见不到清颜,便会坐立不安乃至哭出声来。

    家中有来客见到谢安时总会赞不绝口,说这孩童有朝一日将会登堂入阁,成就一番事业。可谢安却总是说:“若要做大官的话那要带上阿姊才好,否则我才不去。”

    每有人说“你阿姊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离开你了”时,谢安都会吓得大哭。

    长大些,懂事了,开始明白姐姐终有一日会离开自己,却仍是说:“那要她嫁的人好才是,若是嫁到不中意的人,我就不让她去,我宁愿一辈子带着她。”

    因为这样的言论,谢安还被谢裒狠狠教训了一顿。

    对坚持儒学礼教的谢裒来说,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么中意不中意的说法。

    虽然谢家是没落的贵族,但他希望清颜能嫁入有名望的世家。一来他不愿与市井匹夫同流,二来他也希望与世家通好,能最终对谢安有仕途上的帮助。

    ――谢裒并非自私,只是在这样的时代,人生来便有命运的轨迹,他也不过是顺着这样的轨迹走下去。

    千挑万选,终于选到了太原王氏中的王述。既身出名门,父亲王承甚至当过丞相王导的老师。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其实是高攀了的,所以谢裒亦十分满意。只想等清颜及笄后,便将这门亲事结下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及笄的时候,清颜心中已有了另一个人。

    那个乐师,有深邃的秀目,和一双细长白皙的手。

    只有等到一些重大的节日或庆典时才有机会见到他,但每次见到他时,情窦初开的清颜都舍不得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

    他也似察觉到少女的爱慕,每当清颜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时,他总会有意无意般地将目光送过来,做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俩人之间便仿佛产生了一种自前世便形成的默契。

    一日下起雪来,宾客纷纷走出屋外赏雪,突然之间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也开始向屋外走去,走的时候要经过她身边。她忽然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他走过她身边时,将随身的巾帕,丢落在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拾起那巾帕,放在口旁嗅了嗅,默默看她一眼,然后仔细叠起来放入袖中,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

    只是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快如闪电,但她却觉得这样的瞬间仿佛托付了她的一生。

    从此她再不会想生命中可能出现的其他可能。

    心中的爱慕,她毫无保留地说给了谢安听。

    谢安本来并不知道那个人,听她说便留意看了一次,看完之后他皱着眉头对她说:

    “阿姊,我觉得他好象配不上你。”

    清颜听了并不以为忤,只是一笑了之。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呢?她喜欢他,她选择他,这便够了。虽然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但她坚信在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中,他们已经作出了无声的承诺。

    虽然她从未想过,没有言语的承诺,该要如何付诸现实。

    知道订亲消息的那天是个雨天,写着对方生辰八字的红纸被她扔出了窗外,躺在水洼中,很快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然后父亲将她关在房中。她每日哭泣,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那一扇紧闭的门,却始终不曾开启。

    后来听说父亲将那乐师辞退。他默默地抱着琴,回去了千里之外的老家。可她却固执地相信,他仍在那里等她。

    她心中全是他静静看着她的样子,她又怎能带着这样的思念,去嫁另一个人?

    家中人都说她疯了,却只有弟弟谢安知道她的心。

    每未明时他便来到她房中,一直陪着她。有时说些话做些事,虽然分明她没有在看,但他只是想要做些什么来分散她的注意。又有些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流泪,由晨至昏,朝朝暮暮。他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是心思却细腻如大人。如果不是他的陪伴,也许她早已绝望地从那阁楼之上跳了去。

    然后,许多个昼夜过去,父亲却依旧不肯有一丝的妥协。而她,即使soudu.org面前一片绝望,又何尝动摇过。

    有一天她病了,病得很重,周围的人几乎都以为她要死去。病中父亲十分紧张,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又找最好的医生最贵的药材为她医病。在病中,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可以触摸到久违的童年时那种慈祥而宽容的父爱,可是片刻之后她又清醒过来,她知道待到她病好,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仍是剑拔弩张的敌人,她那幼小脆弱的爱情除了牺牲,别无其他出路。

    终于有一天,素来沉稳从容的弟弟也忍不住在她面前流下眼泪。哭了很久,他说:

    “阿姊我知道你那都是心病,阿姊我不要你死。你如果要去找他,就去吧,我会帮你离开。”

    弟弟虽然年幼,却是聪明绝伦的少年。在他的帮助下,她逃离了那个有如牢笼的宅院,带着对爱情的憧憬,奔向千里之外。

    离别的时候,她带走了弟弟贴身的玉牌。因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于是带它在身边,用它来代替对家的怀念。

    一路流离。彷徨的乱世,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千里,要怎样的勇气与幸运?但当时她并不自知。只知道他在那里,只知道见到他便是好的。今后旅途,便可走到春暖花开。

    千里之外,她找到他的家。那是一个搭在江边的小篷屋,正值雨天,雨水不断地往屋中漏。可在她心中,只因了他在这里,这漏水的篷屋也便成了天堂。

    可是他,见到她的第一刻,脸上竟然露出惊惶之色。

    他的脸上竟然有惊惶之色。

    这个她在梦里梦了千遍,奔波千里只为相守的男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没有笑,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只是不安地搓着手,脸上的惊惶有如锐利的坚冰,狠狠刺进她心中。

    他说:“小姐您怎么来了?”

    他还说:“小姐您来此处,可曾知会家人?若是他们找来,可如何是好?”

    他沉默一阵,又说:“小姐您可能误会在下的意思了,当时在下年少无知,确实爱慕过小姐,但是像在下这样身无长物、漂泊无定的人,又怎当得起小姐以终身托付?”

    最后,他说:“小姐,求您放过在下。之前因为小姐拒婚的事情,已经被贵府辞退了。如今只想等事情过了再出去谋生。在下并没有其他心愿,只想颐养老母天年。小姐是没有吃过苦的人,不知道谋生艰难,还请小姐原谅在下,在下实在是担当不起。”

    她在那个漏水的天堂呆了一个时辰。

    短短的一个时辰,却仿佛是过了漫长的一生。

    他不是没有歉意的,甚至还叫他母亲为她张罗了一桌饭菜。虽然只是粗糙的谷米,瘦骨嶙峋的鱼,但对这样的人家来说,应该算是一年都吃不上一次的盛宴。

    他的母亲,有一张善良的脸。可即使是这样善良的人,面对她的时候也没有多少热情。老人不安地打量她,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般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而她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所追求的和她追求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但是没有任何人犯了错。

    吃过饭,她便要告辞。他对她说,雨停了再走,而她没有答应。

    他给了她一把伞,于是她便撑着这把伞往城里走,没有让他送。走到一半时,突然发现雨水浇在自己身上,而那把伞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

    于是她明白过来,其实她并非爱他,之前她苦苦坚持、甚至不惜以生命去争取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年少轻狂的爱情。

    她依旧一个人在路上。

    回到故乡,遇上苏峻之乱,才发现举家都已避难离开。

    其实即使没人离开又怎么样,她知道她也未必会回家。与其说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家人,毋宁说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那自己一直在假爱之名逃避着的、无法抉择的命运。

    然后,她在茫茫乱世迷了路。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有一天她想,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子活着,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她看见乱草间的一座荒庙。她想那也许是结束生命的一个好地方。可是当她步进庙门时,却听见微微的喘息声。

    然后她在茅草间发现一个垂死的人。

    她不能坐视着求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于是她决定先救他。反正自己迟早是要死的,不在乎多等那么一点点时间吧。

    她去路上找人求助,然后便遇见领军路过的陶茂。

    她本来以为陶茂只是会留些药品食物给她,这样她救了那个人之后便可继续寻死。但没有想到的是,陶茂不仅帮助了他们,还带上了他们。

    在荆州温柔的天光和清甜的空气中,寻死的念头一日一日淡了。

    但是活下来,既然活下来,那看似早已逃离的命运,却开始遥遥向她招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