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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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晋?

    陶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再看那少女,天真的脸上有着最真实的好奇,却不像是在调侃。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屋中其他人,甚至包括那理应见多识广的老者,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旁的清颜却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问道:

    “听说前朝有些居民为避苛政,世代隐居山中。老伯,你们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祖先确实是避祸山中。自我记事起,从不曾有一个族人与外界有过接触。至于到这里来的客人,你们还是第一次。”老人坦言承认道。

    难怪如此,陶茂在心中想道,便回答那少女道:

    “外面早已改朝换代,如今已是晋室的江山了。”

    老人说:“如此说来,大秦的江山已被推翻了?”

    陶茂怔了怔,半天才明白老人的意思,惊然问:

    “你们……自秦时便隐居进来了?”

    “少时听我爷爷说是这样。但是我的爷爷,自幼时便在这里了,也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陶茂沉默良久,忍不住告诉老人说:

    “秦室早已不在了,后来还经过汉、魏……几番改朝换代,如今已是晋的天下了。”

    老人“哦”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惋惜之意。再看看周围村民,虽然脸上或多或少有些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却仍是仿佛在听一桩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般。

    他心中不由有些感慨,忍不住又问道:

    “现在秦室既已不在了,难道你们就没打算移居出山吗?”

    “现在外面没有官府了吗?”老人反问他。

    “当然是有的。”他觉得老人的问话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笑不出来。

    “那没有赋税了吗?”

    “多少……也是有一点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去?”老人的话让他再也无言以对。

    用过了餐,村民渐渐散去。陶茂惊讶地发现,他们并不似外面百姓般,天黑了便关起门,制造出一片死气沉沉。相反,他们在村外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男女老幼都围在火旁,年轻男子和女子的歌声和着轻烟一起飘升,让夜晚显得格外淳美而惬意。

    望着这些无忧无虑的人,陶茂不由感慨道:“他们竟一点都不怀念从前的时代。”

    “我们现在的时代,将来又会有多少人怀念呢?”清颜轻声叹道。

    陶茂不由一怔,却发现自己竟是那么赞同她的话。现在的时代,将来又会有多少人怀念_4460.html呢?无非也是朝令夕改的朝廷,无非也是周而复始的苛捐杂税,人民苦难接着苦难,伤痛挨着伤痛。老人的脸上从来看不到喜色,年轻人也都是麻木而沉默,与这个与世隔绝的生机勃勃的小山村比起来,竟是那样的不同。

    “所以成功立业,又是为了什么呢?始终还是要被人遗忘的。”这样的感叹,陶茂一直常存心中。此刻面对着如此惬意轻松的氛围,第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

    “可是总有一些人会被记住的吧,”桓温提出了不同意见,“像陶太尉那样,后世一定会有很多人记住他。”

    “英雄只会留在心存英雄的人心中。”

    清颜淡淡说着,目光却落在一旁嬉闹的村民身上。陶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忍不住在想,这些人,他们心中可会怀念?

    一定不会有。他们的生活美满、富足,没有任何遗憾。他们又为什么要怀念,怀念那些散落在他们幸福之外的东西。

    如果可以选择,陶茂宁愿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可是照你这么说,难道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吗?”桓温血气方刚地嚷道,“总有一些人要做一些事情。如果庸庸碌碌过完一世,活过就像没活过一样,那该多么可怕。”

    “我并没有那样想,”清颜垂下眼,低声说道,“他们有他们的福分,我们有我们的责任,这都是命,谁也求不来。”

    她这话说得神色黯然,陶茂也忍不住随之悲伤起来,忍不住劝道:

    “我不信什么命。像你这样的女子,如果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又为什么不能选择?”

    “可以吗?”清颜淡淡地笑道,又突然问道,“我们明天要做什么呢?”

    “明天?”陶茂被问得一怔。他只知道此刻便是最好的,丝毫不愿去想明天的事情。

    “明天就该回去了。”桓温闷声道。

    “是啊,该回去了。”

    清颜又这样加了一句,语气中有着深深的落寞。陶茂忍不住望向她,突然发现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冰凉的坚定,心中不由一凛。他忽然渐渐明白过来,他知道她心中有了决定。虽然他不知道决定是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他所不期望见到的改变。

    他们都要回去的。

    soudu.org“如果喜欢这里,为什么不一直留在这里?”

    他鼓起勇气,问了这样一句话。话说出口却没有任何回音。他突然发现身边的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过了许久,清颜轻声笑起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呢。”

    顿了顿,看着身边一边围着火堆喝酒一边愉快地放歌的村民,她又说:

    “我们也像他们那样喝酒吧。”

    这还是陶茂第一次见到清颜主动要喝酒。若是在外面的世界,见到她这样优雅从容的女子说要喝酒,他一定会觉得惊诧莫名。可是在这样美的月色下,这样安详的村庄里,一切都仿佛是合情合理的。

    桓温跑去问村民要酒,不一会就带了一酲酒回来。没有丝毫的拘束,他们就着月光,一口一口将酒咽下。酒是自家酿的,醇美可口,还带了些桃花的香气。

    一开始,还是沉默地喝。后来酒意渐渐上来,便开始有说有笑起来。陶茂觉得自己自认识清颜以来所说过的所有话都没有这个晚上说过的多。到后来他几乎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知道当他说话的时候,清颜会扭头过来看着他,微微地笑。她的一双眸子,亮若朗星。

    桓温说只是自喝自酒不好玩,便教他们樗蒲。陶茂平时接触赌局甚少,稀里糊涂玩了一阵,发现他和清颜加起来也远远不是桓温对手,连连败退。没过多久,竟将一酲酒喝得精光。

    他心悦诚服地对桓温说:“你赌术很精啊。”

    “那当然,”桓温面有得色,“以前在家乡,远近的人都不是我对手。”

    “想不到啊。”陶茂感慨道。

    “想不到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都要老成许多,不像个爱玩的少年。想不到你还是精于此道。”

    陶茂随口便说了出来,以为桓温仍然会骄傲地笑笑,却没想到他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许久,才低声说:

    “我以前是个很爱玩的人。非常爱玩。”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故作轻松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继续喝酒吧。”

    “酒都被我喝光了。”陶茂苦笑道。

    “我再去弄点过来。”

    桓温作要起身状,陶茂连忙拉住他,告饶道:

    “再拿也是我喝。你饶了我罢,我真喝不下了。”

    “那不行,”桓温不满道,“我正在兴头上。”

    “你真放过他罢,”清颜解围道,“他刚才喝了不少。”

    见桓温一脸沮丧,与他年龄相配的那种孩子气鲜有地浮现着,陶茂又不忍道:“你要玩还是可以继续玩嘛。只是别再叫我输了喝酒了。”

    “没有惩罚怎么玩?输赢都没什么意思啊。”桓温仍是不满。

    “输了的罚他啸歌吧。”清颜笑道。

    “我不会歌。”陶茂立即不好意思地拒绝道。

    桓温突然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啸歌也可以啊。如果输了,你就回答我的问题。”

    “你要刁难我,问些我答不上的问题怎么办?”陶茂问。

    “不会答不上的。”桓温仍是一脸古怪的笑意。

    陶茂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很难办到的事,便慨然答应下来。玩下去第一局,他果然是输了,正在思量天文地理,桓温到底会问他什么,却见桓温望着清颜,却一字一句问他:

    “你心中,可有思念的人?”

    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几乎要撞破胸腔跳出来。陶茂一时间觉得舌头似是打了结,脸上烫得如同火烧。明明感觉清颜的目光在平静地注视着他,他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垂着头,过了许久,嗫嚅着说:

    “没……有……”

    “你撒谎。”桓温不满道。

    陶茂只是低着头,却强自狡辩道:“你怎知道我撒谎?”

    桓温还要争辩,清颜出来打圆场道:“罢了,他确实答你了。”

    游戏依然继续下去,这一次桓温手风很不顺,竟然输了。陶茂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便依桓温刚才问他的话问道:

    “你心中又有没有思念的人。”

    “有。”桓温答道,“她叫江怜。”

    他坦然地回答着这一切,眼中溢满了回忆。那一刻陶茂突然发觉自己无比羡慕他。能够坦然说出心爱的人的名字,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清颜好奇问道。

    “我输你问题了吗?”桓温淡淡笑着,看着她。

    “指不定你什么时候会输的呀。”清颜竟然鲜有地做了个鬼脸。

    “我未必想答。”桓温瓮声道。

    “可是你输了总要作答的。”

    “你如果这样揪着我不放,小心我也问一些你不想答的问题。”桓温看着清颜,笑道。

    “我没有什么是不想答的。”清颜淡淡说道。

    陶茂有些盼望清颜输一局,可再下来,依旧是桓温赢了,他输了。

    他忐忑地看着桓温,后者一脸坏笑,问出来的话依旧是:

    “你心中,可有思念的人?”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他不满道。

    “没说不可以再问。”桓温仍是笑着。

    “答过你了,”陶茂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没有。”

    “你又撒了一次谎。”桓温也没有追究,只是这样说。

    陶茂没有说话,只是抓起手中樗牌,抬头看着天。天上一轮弯月,在淡淡的云影中呈现出了朦胧的蓝色,看着月华的皎洁,他竟然也想到清颜。

    牌掷出去,却没有任何回响。他以为自己又输了。低下头,不由愕然。桓温依旧赢了,但输的人,却是清颜。

    清颜没有说话,脸上淡淡的亦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全世界最古怪刁钻的问题摆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动容。

    而桓温,看了清颜许久,终于开口:

    “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