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仿佛很漫长,但是一年的时光,又只是弹指挥毫间。
陶茂丝毫都没有忘记清颜的容颜。相隔了一年再次见她,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所有的变化。哪怕只是一缕发丝、一根衣带的不同,他都仿佛悉数在目。
但变化的又岂只是发式和衣着,她的眼神和一年前比起来,也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虽然仍是那样的沉静,天然带些悲悯,但内里却多了些说不清的暗涌情愫。这个优雅、从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美丽气息从他生命中路过的路人,是迫不及待地要进行某些改变了。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三人并行,有说有笑的始终是另外两个人。他似个沉默的影子,风一吹,便散在黑夜中。
只是思绪飘忽时,偶尔会有这样的错觉:她对他,终究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的。这样的感觉突如其来,却又转瞬而逝。他终究是守着自己的领地,缺乏把握的勇气。
只是记得有一个晚上,在家中坐着。桓温突然有事走开了,他悄悄看了眼清颜,却突然发现她在看他。
她好象是从天荒时便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他一般,深黑的眸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亦不收回。他以为她有话要对自己说,可她只是平静地注视他一阵,又淡淡地将目光投向别的方向。
第二日阳光很好,却刮着很大的风。本是不适合出门的,但是清颜提出想到上次那个桃花潭去看一看,他们也便顺从了她的意思。
桃花潭仍是旧时模样,寄托着人们愿望的小石块整齐地垒在潭边的巨石上。清颜低头看了一阵,又回头去看封住山洞的那块巨石,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看这山洞,似是永世都无法打开的。又为什么要许愿呢?”
相识两年,从未听过她作如此失落之语,陶茂有些惊讶地望定了她。她双目低垂,目光中有隐隐的凉意。可是凉意转瞬而逝,她忽然又从容地笑起来,拈了片飘过的桃花,说:
“是不是为了留住人们,所以才不将愿望实现呢?”
陶茂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知道若能留住她,他才不关心仙界的门会不会再度打开。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到瀑布后的洞中,一遍又一遍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捉住飞流直下的流水,突然很想这样的场景永远重复下去。
可是阳光渐渐淡下来,风中有了些令人不安的泥土气。他想说该回去了,只是看着清颜怡然自得的样子,终究又不忍去打扰她。
只是天色愈发阴沉了,远处开始有隆隆的雷声。该走了,他刚想说话,却听见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来。
那是仿佛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大地在脚下剧烈地颤抖着,泥石沙土纷纷从山上下坠。他本来身处瀑布外,稍微往后逃两步便能避到开阔处。但在那一刻,他满脑子只是留在洞中的清颜。
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发现自己已冲入了洞内,紧紧地将清颜抱在怀中。出去的路已经被封死,泥石纷纷落在他背上。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紧紧抱着,仿佛怀中抱着的是毕生的希望。
四周光线迅速黑下来,大地一遍又一遍地颤抖着发出阵阵雷声,仿佛是过了从天荒到地老那样长的时间,终于,一切安静了下来。
恢复神志后,他第一句话便是问怀中的清颜:“你有没有受伤?”
黑暗中传出她令人宽慰的平静声音:“没有。你呢?”
他细细感受了一下,发现脊背虽然肿痛,但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大伤,便安慰她说没事。
这时候突然又想起桓温来,说:“不知道元子现在在哪里?”
黑暗中立马又响起桓温的声音,他说:“我一直在你们旁边。我没有受伤。”
听见桓温的声音,陶茂突然觉得脸上发烧。这时才想起原来自己还一直紧紧抱着清颜,便松开了手。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突然莫名地觉得,此刻清颜素来从容的脸上,应该也有着相似的红晕吧。
他摸索着站起身来,平静了一下思绪,然后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桓温说:“地震了,出去的路已经被封死了。”
他不由问道:“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
桓温又说:“也不一定。我感觉前方有风吹过来。也许洞的另一头是通的也未可知。”
清颜说:“那我们往前走一走试试吧。”
前方也是无尽的黑暗,但总比在这里盲目地等待要强。陶茂扶着墙,摸索着往前走,走出两步,发现前面果然是通的。这时又听见桓温说:
“大哥我们互相拉扯着,千万不要走散了。让清颜走中间。”
黑暗间他感soudu.org觉到清颜的手伸过来,似是在寻找自己的手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感觉手心似有细细的汗渗出。
他们相互扶持着,穿过幽长漆黑的隧道,心中默默祈祷着这条路不要通向封死的尽头。这样沉默而无助地摸索着前行,有一刻他甚至产生了幻觉,以为时间就此停滞了,他正处在死亡国度的无尽苍茫中。可是手中始终握着清颜的手,这样想来也并非一件太坏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突然听到淙淙的流水声,然后脚下一冷,才发现自己正走在溪水中。
“有活水便好了,”桓温欢快地笑起来,“顺着水走,应该可以走出去的。”
果然,又走了一段,觉得山洞渐渐开阔起来,迎面而来的空气中有着新鲜的甜味,而环绕四周的黑暗,也似是渐渐淡了开来。
顺着水流转过一个弯,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的光线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等到终于看清眼前景物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怀疑自己身处传说中的仙界。
眼前是四面青山包围着的平原,一格格农田带着鲜艳的色彩,有如棋盘般整齐分布。屋舍错落在桑竹之间,阡陌纵横相连。远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让视线中的小村蒙上一层画卷般的辉光。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香气、桑竹的清韵,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清甜。
如此恬淡、优雅,而又生机勃勃的地方。
陶茂努力地思索了下,并不曾想起武陵辖区内有这样恬静的村庄。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二人一起,往村里走去。
还未走到村中,路上他们遇见一个红衣少女,正懒洋洋地采着路边的野花。看见三人过来,似是有些惊讶,却并不走避,只是站在原地,睁大眼睛不停打量三人。
陶茂怕吓走她,慢慢上前,作了一揖道:
“姑娘,在下来自武陵陶太尉驻军。与同伴迷路,流落至此,想向姑娘问个路。”
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陶茂想了想,又说道:“请问姑娘此是何处?属哪位大人管辖?”
少女仍没有说话。陶茂有些尴尬,又急急问道:
“姑娘可知道此去武陵有多远?”
这话一说完,少女突然笑起来。这一笑灿烂至极,犹如春光最明媚时开放在枝头的桃花。她看着陶茂,笑着,带了些奇怪的口音说:
“我晓得啊,你们从外面来的。”
“正是,正是,”陶茂见她笑了,如释重负,忙又解释道:
“请姑娘放心,我们不是坏人。若姑娘能寻人将我们带回武陵,在下定当重酬――”
“――你们去我家吃饭嘛。”
少女突然打断他的话,伸手拉过他的手,往村庄方向走去。
被她拽着前行,陶茂听见身后的清颜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却仍是不抗拒地跟着少女往村里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摇着头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少女带着他们进了村,路上偶尔遇到其他村民,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少女便桀然一笑道:
“这是我家的客人。”
那些人便纷纷带着善意向他们微笑。陶茂渐渐注意到,这里的人仿佛丝毫不曾被连年战乱影响,每个人看起来都气色饱满、怡然自得,不由在心中暗暗称奇。
他们在一幢粉墙灰瓦的小屋前停住,少女欢喜地对里面喊:
“爷爷,有客人!”
话音刚落,一个老者推门而出。老人手拄竹杖,银须鹤发,耋耋然有道骨仙风。他仿佛见到多年未遇的朋友般,自然而亲昵地上前把住陶茂的臂,说:
“来了?快请屋里坐。”
陶茂来不及说什么,便被老人安置在屋内上座坐下,然后便听见老人喊自己儿子杀鸡待客的声音。想起身来,又被少女拖回去坐下,说:
“我们家客人不要自己动手的。你先坐一下爷爷就来陪你。”
突然发现屋外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陆续推门而入,将做好的菜肴放在面前,总是笑着对他们说:
“你们也尝一尝我家的手艺呀。”
他愈发觉得古怪,从未见过这样淳朴的民风,这样好客的人们。再看看桓温和清颜,也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可是遇到如此殷勤的主人,又能说什么呢?
饭菜很快便准备好。外面的人有些散开了,有些则走进来,毫不客气地便伴在席旁,主人家亦不以为忤。老人陪坐在他们身边,丝毫没有开席前的虚礼,却是笑着说:
“我儿在村里的手艺都是数一数二的。各位尝尝看,还中吃不。”
陶茂连忙行礼道:“老人家如此客气,真让我们深感不安。”
“我们这村里都好久都没有客人了。招待你们,老夫高兴。”
陶茂忙又起身致谢。但见周围人都拿起筷子开始吃了,才觉得没有虚礼的必要,于是也便吃起来。
他也确实饿了,之前折腾了大半天,热菜入口,顿觉天下所有美味加起来都比不上_4460.html眼前的饭菜。况且老人准备的饭菜也确实可口,鸡是新宰的鸡,米是没有掺杂粮的稻米,还有鱼、有肉。平日在武陵,这可是一般百姓人家一年到头都未必吃得上的一桌盛宴。
再打量老人家中,屋舍明净,家具虽然陈旧,却有着古朴的花纹,看不出来历。他忍不住问老人:
“老人家在这村里,应该算是首富了吧。”
“什么首富不首富?”老人奇怪地看着他,“我们这村里,家家都一样。”
家家都一样?陶茂有些奇怪,但一转念,便笑着说:
“我从未见过这样富裕恬静的村庄。你们的辖官大人定是个人才。”
“辖官?”一屋子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什么是辖官?”
“辖官……”陶茂突然觉得古怪,说不出地古怪,一转念想通了,又说,“平时官府不管这里的么?那你们村长大人一定很是了得啊。”
“我们没有村长。”老人笑道。
陶茂差点被饭菜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老人家一定是在开玩笑了。一个村怎么会没有村长?”
“我们就是没有村长。”马上身边就有几个村民附和道。
“那平时遇到需要裁决调和的事情,由谁作主?”
“一般都是由年纪大的作主,”老人悠悠说道,“不过在我们这里,一年也出不了一两件需要人作主的事情。”
陶茂默然良久,放下碗筷,肃然道:
“想不到这样的时代里还会有如此民风淳朴、村民纯良的富裕村庄,实乃我晋室之福啊。”
话说出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突然觉得屋内气氛骤然变得十分古怪,在座的村民都在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疑惑于这种疑惑,直到那个红衣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才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疑惑。
她问:
“什么是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