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仍是务军、练武、扎营守寨,但桓温的心境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仿佛是溺于海中的人,豁然看见了天边的一抹光,纵然仍是遥远,但只要向着那个方向游去,总有一天能达到。
戴洋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曾跟随陶侃南征北战,在军中上下享有极高的声望。但虽然军功赫赫,他为人却沉默寡言、精干务实。此番来武陵的目的,虽然只是保护船队,他却考虑周详地命手下士兵闲时在沅江旁开地务农,将粮食囤积下来。至于陶侃交代他的另一件事,他更是一丝不苟地去做了,每日都将全身武艺尽数教授给桓温,从不曾有丝毫怠慢。
武陵地处幽僻,四周居民以蛮族居多,因处五溪境内,便被汉人统称为溪族。相传陶侃身上亦有着溪族血统,因此在溪人中声望亦甚高。这些人连汉语都说不利落,但却能说出许多关于陶侃的传说,当他们用了极崇敬的口气叙述时,他们的眸子会闪闪发亮。
听得久了,思绪飘忽时,桓温心中有时会生起这样的想法:男儿出世,难道不应效仿陶侃,建功立业,留下一世英名?倘若将来他能与陶侃一样,留下许多故事给世人去称道、去传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但那只是偶尔飘起的思绪,片刻之后,他又会回到现实――他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无名小子。这一世,仿佛都要毁在仇恨中了。可他却别无选择。
自桓温去了武陵后,陶茂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寂寞中。
依旧是空荡的宅院,寥落的生活,勾心斗角的兄弟与庶母们。纵然锦衣玉食,身边仆童数十,可是却仿佛无人能与他谈上一两句话。
只是在见到清颜时,他才会真正从心中生出些欢喜来。虽然依旧是说一些平常的话,以最平淡的方式相处,但因为有她在那里,他的心中便是明亮的。
大半年过去,经过在陶府的养尊处优,旅途上的憔悴被渐渐洗去,清颜的美便愈发强烈地绽放开来。这一年陶茂二十四岁,清颜十八岁。按道理,早就应是适婚的年龄。过去的数年来,陶茂一直不愿成家,因他心中清楚一直没遇到那个合适的人。再加上生母早已病逝,父亲又太忙,无人过问他的事情,就这样一直耽搁了下来,直到遇见清颜。他心中清楚自己不婚的理由,可是清颜呢,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只听说,父亲也曾为她物色对象,想让她以爱女的身份嫁出去。又听说,清颜只是拒绝了,父亲也便不再勉强。
除夕那一夜,父亲设了家宴。他的兄弟们都从四面赶回,共处一堂,场面竟有几分浩大。
他的姐姐们都已出嫁,因此家宴上,未婚女眷只得清颜一个义女而已。父亲便破例让她陪坐在首席,甚至亲自为她斟酒。他对她的宠爱,在场人人尽知。
那夜清颜身着丹碧纱纹双裙,流苏髻上没有像其他女子缀着珠花,却是缀了块白玉。屋外下着雪,进门时她身上披着父亲赠她的白狐裘,美得不容人逼视。在如此纷乱庞大的场面上,她依旧言笑自若,宠辱不惊。此前有几个亲眷未见过她,只听说她来历不明却岌身陶家小姐,很是忿然。但在这一夜,却统统被她折服。
在此之前,陶茂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也很是为清颜的处境担忧过。但到了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他几乎要为她感到骄傲,他如何不骄傲。只是骄傲之余,心中又无端泛起些苦涩。
到了守岁时,因为酒意的缘故,大家都显得没那么拘谨了。有几个兄弟知道清颜学识广博,便要拉她谈玄。她笑笑应过,便与他们围席而谈。隔着人群,陶茂见她从容惮定,清言妙语,却数次将自己的几个兄弟难到口不能言,不由笑了起来。
笑着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有个人也在笑。扭过头去,却看见父亲不知几时站到了他身边,也在注视着清颜。
“老夫自以为识遍天下人,却从未见过此等女子啊。”陶侃愉快地说着。
看着父亲的笑容,陶茂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阵,陶侃目光一转,忽然逼视陶茂,直问道:
“――你还在想她吗?”
陶茂吓了一跳,脸骤然红起来,却只是胡乱摇头推搪道:
“没有……哪里的事。”
“没有就好,”陶侃又回头去看清颜,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我陶家养不出这样的女儿。你留不住她,甚至老夫也留不住。”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清颜淡淡的笑声,隔着满堂喧嚣,不太真实地传来。陶茂依旧在笑着,笑到后来,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笑着,笑得脸上的皮肉都在发疼。
――视线中的清颜,是最完美的侧影。她就坐在那里,皎洁无暇,仿佛坠入尘世的月亮。她有千种好,却只是不属于这里。命运的风将她吹到这里,却总有一天要带她离开。
兴许是熬夜受寒的缘故,第soudu.org二天陶茂便病倒了。请了医生,服了许多药,拖了约有半月,总算是能够下地,但落下的咳嗽,却一直不曾痊愈。
开春时,陶侃见他的咳仍没有好转的迹象,身体也愈发消瘦下去,便忍不住_4460.html对他说:
“不然你也去武陵跟戴将军那边住一段时间?那边天气暖和得早些,且山明水秀,能早早养好身体。”
父亲既是如此说,他也便答应了。虽然知道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清颜,但一想到到了武陵有桓温作陪,心中又生出些欣慰来。
不过数月时间未见,但桓温却仿佛又长高了些。远离繁华的生活不但丝毫没有消减他的锐气,反让他看起来比在武昌时更为生气勃勃。他瘦了,人也晒黑了许多,但是麦色的皮肤上,有着陶茂所没有的健康光泽。
也比以往少了些消沉。陶茂来了之后,他积极地带着他看他平日生活的地方,带他四处游玩。那些巍峨的青山、环绕其间的漂浮着花瓣的溪流,对陶茂来说都是陌生而惊艳的风景,而这一切,桓温都毫无吝啬地与他分享。
那日天气好时,桓温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没有问,便跟着桓温走。
他们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地势渐渐陡峭起来。树阴在头顶上渐渐浓密,脚下的落叶积成的土地也渐渐柔软。待到一堆乱石出现在面前,仿佛再无去路时,桓温却带着他往石旁一转。穿过石堆,他忽然发现一方清幽绝美的仙境豁然展露在眼前。
眼前是碧如青玉的深潭,瀑布从乱石上垂直而下,在潭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四周竹树婆娑,风吹过便发出海涛一般的声音。偶有桃树夹杂齐中,花瓣被风一吹便碎了,落入潭中,随水静静流淌。
他感激地看着桓温,正要感谢他带自己来这样好的地方,桓温却得意一笑,又拉他往瀑布处走去。
近了他才发现,瀑布后面有着一个小小的洞穴。桓温带着他踩着碎石步入,站在洞中。隔着瀑布向外望去,世界如同隔了烟雾般,虚幻而美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便能闻到溪水的味道,清冽而带点甜。
“偶尔发现了这个地方。平日烦闷时便来此处坐坐,心情便会转好。”桓温说道。
他笑笑,贪婪地打量着四周,却发现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此间美丽。忽然在潭边的一块巨石上,他看见一排小小的碎石,整齐有致,却分明是人为垒上。
桓温似看出他心中疑惑,解释道:“听当地人说,这洞穴本来一直通往天界,有仙人从此处进出。可是有一年世道特别混乱,仙人便教巨石落下来将洞封死了。但是听他们说,只要从洞中取一块石头出来,放在这里许愿,等到洞穴重新打开那天,愿望便能实现。”
陶茂这才发现,洞穴底部堆积的乱石间,确实有一角已被掏空。再看看洞外巨石上陈列的碎石,他不由莞尔一笑,道:“你许了多少愿望呢?”
桓温却半天没说话,许久才低声道:“我每来一次便取一次石头许愿,但许来许去只是一个愿望。”
是什么愿望呢?陶茂想问,却终究是没问出口。又听见桓温在一旁说:
“既然来了,你也许个愿吧。听他们说,很灵的。”
虚无飘渺之事,他向来不信。只是不愿拂逆桓温的意思,便也去取了一块石头出来,垒在洞外。只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些事,待到桓温问他许了什么愿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曾许愿。
能有什么愿望呢?他忽然有些伤感。当他望向碧绿如镜的湖面时,湖面幻化的光影中仿佛有清颜的脸。可是纵然心里想的都是她,又能许什么愿望呢?
他在武陵定居下来,身体也渐渐好起来。渐渐地,他开始喜欢上这里总是含着花香的空气,清澈见底的溪流,简单而充实的生活。父亲并没有催他回去的意思,他也便乐得不归。
其实这里并非人间仙境。虽然距都城数千里,战火席卷不了这里,朝廷的“王化”感染不到这里,但是战乱之后沉重的赋税,一样毫无怜悯地落在了每一个居民的身上。青黄不继时,当地百姓一样需要忍受饥馁。
才到武陵没多久陶茂便做了一件事,他让人把军中粮食分了一部分给百姓送去。戴洋本不同意,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陶茂一再坚持,他也便没有拒绝。
自那以后当地百姓见到陶茂便会下拜,称他为“陶大人”。而他也开始为他们做越来越多的事情。他并非虚荣之人,浮名与美誉于他来说,一直都是过于陌生,以至于不曾期盼的东西。
――可是还是愿意留下来,只因为在这里,他第一次感觉到切切实实被人需要。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多余。
春天,父亲如约前来,监督修船。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这次正好跟着父亲一道回去。
清颜也随父亲而来。上次见面,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但陶茂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几番轮回。
他那样地思念她,但面对她时,却始终不知如何相处。有时他甚至会觉得,与其面对时察觉自己的无力,不如一个人在痛苦中怀念。
他很是妒忌桓温,这个比他小了许多岁的少年,却能够十分自如地与清颜相处。他带她去附近游览山水,一路二人笑语不断,只有他,沉默地陪伴在一旁行走。
他们也去了那个深潭,桓温又将那个仙人的故事讲给清颜听。她听过之后,对着巨石庄重一拜,然后取了小石垒在潭外。
“许了什么愿望呢?”陶茂忽然鼓起勇气问她。
她沉默不语,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虎形玉饰,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带点悲伤又带点怜悯的神情来。陶茂静静地看着她的沉默,发现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都在失去。
――她的心是紧紧封闭着的器皿,里面盈满了的都是不为人知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中,总是没有他。
回去之后,他对父亲说,他还是想要继续留在武陵。父亲疑惑地看他许久,却还是答应下来。
他们回去的那天,晨雾溢满了山谷。雾很快就将清颜的身影吞没,然后再也不见,他犹站在那里,痴痴地望。露水沾湿了头发,他却不曾想到要去擦一擦。待到雾气散开,阳光下的江面空荡无余时,他终于想到要归去。伸手想拭去鬓角的露水,却发现朝露早已被阳光灼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