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难寐的夜里,桓温反反复复地这样问自己。
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人的荫庇下,尽管孔武有力,但周围的人总是把他当成孩子,他也便一直把自己当孩子。
没想到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他便已长大成人。
可是即使长大成人,即使仍健壮有力,他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在寻找的力量。
他在恐惧的时候用刀刺进匪兵的身体,可他觉得那并不能叫做力量。
他在兵营中与士兵练武,同龄的男子极少是他的对手。听着他们交口称赞自己的武艺时他却并不怎么觉得自豪,因他也不觉得这就是力量。
漂泊中沾上的那一场大病早已痊愈,力气也早就恢复在他身上。他在陶侃身边一天一天长大,身材高大健壮,却分明觉得自己在一天一天孱弱下去。
每一个夜晚,安静的时候,他都能听见自己灵魂的哭声,为所有失去的快乐和无法消除的仇恨。
也许终有一天,当他将剑刺进江播的身体中时,他才能从这样的仇恨中得到解脱。
可是现在的他真的具备这种力量吗?如果不具备,又要等到哪一天他才能得到呢?
那一夜,又是抱着这样的疑问入睡。
梦中有家乡院中的那棵大柳树,枝叶婆娑,树荫浓密,他安然躺在树下,透过交错的光影仰望树冠上_4460.html方被切割成细碎金色的天空,忽然发现微风中充满无比安详平和的味道。
――也许这也能被称为力量?
一个激灵,人忽然醒来。窗外是洞庭湖沉沉的夜色,潮水如反复的歌谣,冲刷着堤岸和耳膜。而院中,一阵喧闹声正在传来。
在这样的深夜仍然接待的,应该是重要的客人吧。他走出门,发现陶侃屋中的灯也亮了。于是他走过去,看看陶侃有没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
进屋没多久,来客便进来了。那是一个与陶茂年纪相若的青年人,长着与陶茂相若的五官,但眼中却比陶茂多了几分世故的光芒。他身着朝服,见到陶侃便下拜称父,应该就是陶侃在朝中任职的六子陶斌了。
“我先至武昌拜见父亲,没想到父亲却不在。果然却是来了这洞庭上。”寒暄完毕,陶斌说道。
“你不好好在朝廷任职,跑过来找我却是为何?”陶侃问道。
“您开春时上的书,朝廷已有批复。中书大人念我久未归家,正好让我送来。”
“唔,”陶侃冷笑道,“三个月便有批复。朝廷此番效率快了许多呀。”
“您现在要看批复吗?”陶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苦笑道。
“有什么好看?”陶侃怒道,“无非就是说天下未定,朝廷积弱,平蜀一事,押后再议。这样的言辞,老夫已经看了数年!”
堂上一片安静,安静间陶斌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神色,待他气稍消停,便小心劝道:
“朝廷这样说,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如今国泰民安……又何必兴兵?”
“国泰民安?神舟陆沉,偏安一隅,算作哪门子的国泰民安?将士理应抵御外寇,马革裹尸。可你们这些‘安泰’的人啊,恐怕早已忘了沙场的滋味,却将满腔热情用在了内斗上,才会弄得如今狼烟四起,满目创痍!”
陶侃的语气分明是愤怒的,却又生生夹杂着些无力。陶斌自然不敢再言,慌忙跪拜于地,待陶侃安静下来。
陶侃也便安静下来了,叹了口气,看了看陶斌说:
“也不怪你,你与那帮皮囊共处,自然难免学了他们的口气。起来坐着罢。”
陶斌连忙起身坐下。父子俩又静对了一阵,陶侃又问道:
“近来朝廷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其他倒不甚有,”陶斌踌躇着答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陶斌沉默了一阵,忽然一口气说道:
“既然朝廷不赞成西征,父亲又何苦年年修船呢?”
陶侃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陶斌看了一阵,一字一句问道: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呢?”
“孩儿自然不敢干涉父亲。是朝廷、朝廷对于父亲每年修船一事,常有风言风语……说战乱未平,父亲还在这里做劳民伤财的事情……”
“劳民伤财?”陶侃仰天大笑道,“全荆州都知我是用当年造船的废料留下来修船,并无别损一草一木。这样婆妈的事情我都做了,他们也真是口不择言。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朝廷不赞成西征,父亲还是修船……必有……异心……”
这样的话都出来了,桓温一阵紧张,突然害怕陶侃会气坏了身子。可是陶侃脸上反而一派平静,良久,轻叹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让他们去说好了。”
“父亲……还是要坚持吗?”陶斌不敢置信地问道。
“荆州水师,是老夫毕生的心血,”陶侃慢慢地说着,脸上是纵横交错的影子,“平复蜀地,收复长安,是所有晋人都希望看到的事情。即使老夫有生之年做不到这件事,也要把船队留下来,留给将来能做这件事的人去完成。”
“父亲啊!”陶斌再度跪下,哀求道,“您又何苦与朝廷作对呢?”
“你也未免太小题大做,”陶侃笑道,“几句风言风语又能如何?老夫连几十万大军都不怕,为什么要怕朝中的那些皮囊?”
“您这不是在为难我吗?”陶斌再也按捺不住,竟哭出声来,“儿子在建康,每日多少流言蜚语,多少人白眼相待?庾中书早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如果父亲还要一意孤行,这叫儿子在建康怎么做人啊?”
“我早叫你回荆州,你为何不回?”
陶斌忽然说不出话来,一脸惊惶地望着陶侃。
“你太贪心。就是不想让老夫管束,好在京师繁华打着老夫的旗号作威作福。庾亮的确不是个君子,但要说他处处针对你,也未免太过。你在京师做的那些事情,老夫也不是不知。与其回来求老夫拍他们马屁,你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我有什么需要反省的?”陶斌也任性地喊了出来,“天下都是您救的,我在京师收些房子收些钱财又算得了什么?是庾亮他不能容物,处处作梗。我有什么需要反省?”
“这些话,老夫都不敢说,竟给你说了出来。”陶侃笑起来,“我养的好儿子啊,自己不愿意反省,却跑到这里来要老夫反省。”
“您总以为自己是对的,那当时平了苏峻之乱,为何不入主建康辅政?若您留在皇上身边,您爱怎么修船便怎么修船,也轮不到庾亮来难为我!但您既然选择了退为人臣,为什么不能做出个人臣的样子?”
还好屋内站的都是陶侃忠心不贰的卫兵,桓温庆幸地想。陶侃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望望窗外,然后叹口气,说:
“知道老夫为什么不选择做周公,而是还政归荆么?就是因为你们。你们,但凡有个有一半像我的,能够继承我的,我也不愿做好人。可是你们……”
“您总说要我们像你。可是您已位极人臣,却不愿再进一步。我们能做的事情,又剩下多少?”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陶侃念着这句话,站起来走了两步,猛然望向陶斌,说:
“根本就不是庾亮让你来的,是你自己偷偷跑过来的。现在,你连夜给我滚回建康去,向庾亮请罪。天亮时若我发现你还在这里,我只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我从来不觉得您把我当成儿子。”陶斌铁青着脸,说道。
“我知道你还耿耿于怀,”陶侃冷笑,“恨我把世子给了庶出的阿夏而不是给你吗?我告诉你,就算是给阿旗,给阿茂,这世子之位也绝不会轮到你。他们尽管都是庶出,但他们至少懂得什么叫宅心仁厚。”
陶茂没有再说话,站起来鞠了个躬便出去了。桓温担心地望向陶侃,发现老人脸上突然没有了愠色,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疲态。
过了许久,陶侃终于从他的疲惫中醒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看了桓温许久,然后轻轻说:
“我想出去走走,帮我掌灯。”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穿过渐渐安静下去的军营,来到湖边。
月半中天,给沉睡的湖心也染上了苍茫浅淡的影子。浪潮一声迭着一声地袭来,湖边停着的船队却几乎看不出任何摇动,如沉沉而睡的巨兽。
陶侃在船队旁驻足,默默地看了那些战船许久。桓温很想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隔着幽暗的空气,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过了许久,陶侃问他:“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他如实答道。
“那你是怎样想的呢?”
头次遇到陶侃咨询自己的意见,桓温愣了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老人一直温和地看着他,他便鼓起勇气说:
“几句风言风语,想必大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是吧,”陶侃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表示出肯定的意思,只是回头去望那些船,望了一会,轻轻说道:
“阿斌说我留给他们做的事情根本没有多少,其实我自己能做的事情,又剩下多少。”
语气带些凄凉,桓温却无法理解,只是大声道:
“我觉得能做的事情很多,只是存在想不想做和做不做得到的区别而已。大人手握重权,每日都这么忙,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想?”
陶侃上下打量他一阵,突然问:“你的父亲,是谁?”
桓温心下一凛,却并没有回避之念,而是原原本本地说:“家父是已故宣城内史桓彝。”
“我故猜如此,”陶侃面上亦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你很像他。”
终于可以和人说起父亲,桓温心中有些凄然,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欢喜来。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人说过他像父亲了。
“听人说,茂伦的长子在战乱中走失了,没想到竟藏在我这里。你隐姓埋名,是想替父亲报仇?”
“是。”
“报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吗?你觉得你有击败他的力量吗?”
桓温有些怅然,却还是咬牙道:“即使今日没有击败他的力量,我也将努力,总有一日要报仇的。”
“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像你父亲一样。”陶侃轻道,“只是他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你生活在仇恨中。”
“我意已决,如果大人能帮我,请大人帮我;如果大人不帮我,我去其他地方寻找力量。”
“我向来不赞成匹夫之勇,”陶侃顿了顿,语意一转,又道,“但是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也不会干涉。你既要学刀剑之勇,明日起,我让手下大将教你最好的武艺。”
桓温心头一喜,急急拜谢。又听得陶侃说:
“虽然我无法把握你的命运,但也要对故人之子负责。在我认为你具备报仇的力量之前,我不会让你走。”
桓温默默点头。他也听出陶侃语气中的不安与惋惜来,只是血海深仇,焉能不报。倘若这辈子只能做这一件事情,他也认了。
陶侃点点头,然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说了两句无关的,见天渐渐泛白,终于是说:
“回去了。”
“那么……”想起战船的事,桓温忍不住问道,“今日是否还继续修船呢?”
“不修了。”陶侃淡淡答道。
“就因为几句风言风语而不修了吗?”桓温突然有些难过。没想到顶天立地的陶侃,也是如此脆弱的人。
却许久没有得到回答,他偷看了眼陶侃,忽然发现老人在笑。是那种宛如孩童的、调皮的笑,绽放在苍老的脸上,竟也如此可爱。
“您笑什么呢?”他好奇问道。
“老夫只是想起了清颜的话。”陶侃笑着,望着湖面上的船,“老夫做惯了鲲鹏,如今也要享受一下蜩鸠的自由。”
第二天,夜幕降临之后,停泊了数年的船队默默地扬起了帆,就着微弱的星光,悄悄划过渺浩的湖面。
桓温立在头舰的船头,身前是陶侃手下大将戴洋。戴洋此行,身负陶侃的两个命令:第一个是将船队悄悄开去朝廷耳目稀少的武陵,另一个则是将毕生武艺传授给桓温。
天渐渐亮起来时,船队已驶入沅江。两旁的河岸渐渐收窄起来,树荫渐密,层层错错在头顶交织成华盖。桓温贪婪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风景,耳鼻间皆是花香和晨鸟的啾鸣。太阳渐渐升起来,阳光透过树荫斜照在江水上揉入碎金。满江波光粼粼,竟如同一条通往未知远方的金色大道,在眼前渐渐铺展开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