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宣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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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来时,武昌城内的居民都在流传这样一则小道消息:他们的太尉陶侃大人,收了个来历不明、一贫如洗的女子为义女,又将与那女子同行的少年收为身边卫官。

    一开始,还有人记得这一男一女是由陶茂班师时带回;可是在街头巷尾的传闻间,陶茂的名字渐渐被隐去;到最后甚至衍生出了这样的版本:那女子身负武功,在一个夜里飞檐走壁来到陶侃面前,恳求他收留自己。不知为何陶侃也竟答应了。

    消息传到陶侃耳中时,陶茂正在面前向他请安。这样的消息让陶侃忍不住哈哈大笑,陶茂也便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陶茂心中又不免有些苦涩,即使是在传闻中,清颜也只是与他毫无关系的路人。

    也并不是完全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摆家宴时,她穿绿色绸缎的衣,挽着花髻,看见他便淡淡地笑。她叫他“五哥”,口气与称其他兄长并无什么不同。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困惑地想。父亲应当知道他的心思,但他什么都不与他商量,什么都不与他说。如果可以,他很希望像那天的桓温一样,跪在父亲面前,热切地乞求着一件事。但是每当面对父亲时,满腔的言语忽又变得黯然。

    或许很久以前,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各样的脸孔夹杂着讥笑声一同向他袭来时,他便已彻底遗忘了“争取”这个词。自那之后,他便日复一日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宁愿向黑暗中不知名的神祈祷,也再无法看着别人的眼睛,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陶茂渐渐和桓温熟络起来。

    最开始,面对桓温时,他心中总是有几分不是滋味的。纵然清颜说桓温只是她路上偶然搭救的路人,纵然她说她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像她弟弟,可是每当她温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陶茂便忍不住心生妒意。

    可是还是不知不觉和桓温好起来。也许因为陶茂本是个本性纯良的人,也许因为过去二十三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寂寞中。

    是寂寞的吧。纵然这么大的家,这么多的兄弟,却终日隔着虚假的笑脸互相猜忌,相见时周围的空气比冬天更冷。他们有一个出身寒门,却功高盖世的父亲――因为出身寒门,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梦也梦不到的幸运;因为功高盖世,所以再往前走一步,可能就被卷入权力的深渊,再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他们无需也无法再做什么,只是缩在父亲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中,日复一日,消遣着、寂寞着。

    桓温的来到却令他从这样的寂寞中暂时得到救赎。他虽然只是个小他许多的少年,但身上却有着他所没有的沧桑与沉重,在沧桑与沉重背后,又有着那样蓬勃与炽热的生命力与期望。他看上去一无所有,但有些时候,陶茂宁愿自己是桓温。

    那一日桓温突然跪在陶侃面前时,震惊的其实并不止陶侃一人而已。虽然陶茂并不知道桓温所求何事,最后桓温亦没有说出到底什么才是他所诉求的力量,但是那一刻陶茂突然发现桓温所做的其实恰恰一直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无所谓要什么,无所谓通过什么方式,只是这样看着父亲的眼睛,对他提一个要求便好。但是很可惜,他从来不曾直视过父亲的眼睛。

    父亲最后也没有告诉桓温什么是力量,他只是留下桓温,让他跟着身边的卫队一同起居。他并没有教他许多,只是给了他几本兵书看,让他学一些最基本的武艺_4460.html,偶尔让他干干杂活。这一切仿佛离桓温最初的期望都相差很远,可是他毫无怨言,只是一丝不苟地按父亲的吩咐去做。

    有时候天未亮时,陶茂常会被院中传来的声音惊醒。推开窗子,他能看见桓温手执木剑,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木桩练武。透过朦胧的晨光,陶茂突然觉得其实桓温所追求的“力量”一直存在于他身上,只是他不自知。

    江水涨时,陶侃带了一部分人马到君山修船。

    这是每年夏天他都会做的事情。自从在荆州上任以来,他便在洞庭上造了一支船队。造船时陶茂年纪还小,但他仍历历在目地记住了船队刚建好时那些林立的旌旗、层层叠叠的桅杆以及那种仿佛能吞噬所有水面的气势。目睹了造船过程的人们都说,那是一支能够远征千里的船队。

    自那之后父亲便开始给朝廷上书,每年东风起时,他都会立于君山之颠,遥望那本应属于晋室江山的江州和益州。每一年给朝廷请战的书表都宛如石沉大海,但父亲的梦,却一直不曾醒。

    父亲在一年一年地老去,而他所修的船队也在随他老去。水面以下的船身开始有了墨绿的颜色,桅杆上飘扬的帆也开始腐朽脱落。但是荆州的人们都在说,陶侃是一个也许连自己的生命都能控制的奇男子,他又怎么会让他一手打造的船队衰老。

    于是在陶茂少年时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父亲集齐了人马,带他们前往船队附近的一个货仓。仓门打开时,他看见当年修船时留下的大批木料和帆布卷。经过精心保存,虽然历经多年,这些材料却依旧完好如新。

    “带去船队。”父亲说。

    从那以后每年一度的修船便成了父亲一定会做的事。而造船时将废料保留下来的节俭与高瞻远瞩也令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截。船队在他手下又迅速活起来:江水下的船身上找不出一个虫洞,高高飘扬的布帆有如胜利的旌旗。有朝一日朝廷的诏令一下,这些旌旗便会带着斗志与力量逆江而上,席卷西面的整个天空。

    如果,有朝一日的话。

    这一年亦是如此。东风渐渐谢了,可朝廷依旧丝毫没有西征的意思。东风不再时,父亲便带人前往君山,以修船宣告这一年的西征梦又再度告灭。

    陶茂与桓温都得以随行同往。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清颜竟也轻松让陶侃答应她同去。

    修船并不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为每年都进行保养,船本身并没有需要大修的地方。要做的只是让人在船身再刷一遍清漆,换掉几块被虫蛀穿的船板便可。对于并不需亲自下水动手的他们来说,此趟出行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游玩。

    那年夏天的君山,大概是陶茂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君山:天空总是有青瓷一般的碧色,阳光将朵朵白云勾上金边。无限天光之下是广袤无边的湖泊,湖水涟漪间揉入碎金。他们曾坐船出游,在湖上远远回望,君山就似白浪间的一颗青螺,在洞庭烟波间若隐若现。

    在这样美好的风景中,人和人的距离便显得特别接近。坐船出游时,有时清颜就坐在他旁边,淡淡的兰花香气袭入他的呼吸。又有些时候,父亲也会兴致高昂地穿着葛服布巾至湖边垂钓,看见他来,便和善地对他笑。印象中父亲有许久未这样对他笑过了。他便也忘了礼节,只是望着父亲笑,满心欢喜地。

    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彻底忘忧,至少桓温不是。在这样美丽的风景中,他却常常煞风景地眉头紧锁。每日天未亮时,仍常见他起来练武,而深夜篝火旁嬉笑的人群中,亦总是没有他的身影。

    一日,他陪父亲出游归来,路过营房,看见桓温正在和两个军士练武。不过数月时间,他的武艺已大有长进。此刻只见他手执木剑,连连进攻,将对手的两个人打得落花流水。

    陶侃便停下来,看了一阵,忽然高声道:“小子,你现在觉得自己很能打了?”

    桓温见是陶侃,连忙束手而立,恭敬道:“回太尉,在下还只是粗通皮毛而已。”

    “粗通皮毛?”陶侃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你通的是哪方皮毛。”

    他一边说,一边拔出腰间佩剑向桓温走去。桓温知他要检验自己武艺,亦不敢怠慢,手执木剑相对。

    还没来得及看清陶侃如何动作,一道白光闪过,桓温手中木剑便已断为两截。

    “太慢。”陶侃冷冷说道。

    孩子气泛上来,桓温也控制不住自己,顶嘴道:“太尉手中是真剑,在下不服。”

    陶侃哈哈大笑,也不以为忤,将手中剑抛给桓温,随手抄起一把木剑,说:“再来。”

    桓温自幼便是个好胜的人,方才败过一局,即使面对的是陶侃,这次也想要挽回。他手执宝剑,死命盯着陶侃手中木剑,只想一剑也将这木剑劈为两段才好。

    剑落时,陶侃却轻轻避过了,他的剑顺着陶侃身后木桩一直劈下去,竟将木桩劈为两截。

    他抽出剑来,方要再战,手臂突然一阵酥麻,剑便脱了手,落在地上。

    陶侃手执木剑,笑道:“你服了没?”

    桓温终于心服口服,下拜道:“太尉武艺精湛,在下心悦诚服。”

    “我只是个老头子,武艺能有多好?”陶侃依旧笑着,“你连用心观看都没学到,又与我谈什么武艺?”

    桓温羞愧道:“是在下不知天高地厚。”

    “给你的书,都看了吗?”

    “略有翻读,只是……每日起早贪黑练武,并无太多时间读书。”

    “你都不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陶侃叹道,“书能告诉你答案,你偏又不看。”

    “在下知错。”

    “老夫收留你,不是为了培养一个杀人机器。更何况,不会用心观看的人,也做不了一个好的杀人机器。”

    桓温深埋着头,羞愧不能言。陶侃沉默了一阵,终于笑道:

    “好了,把剑还我。平时多用脑子,少用力气。”

    桓温便自地上拣了那把宝剑还给陶侃。交到陶侃手上时,他才发现这把剑是上好精钢铸成,剑身上有温和却含蓄的白光。

    “真是好剑。”他不由赞叹道。

    “是好剑,”陶侃注视着那剑,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怅惘的神情,“这是当年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所赠。soudu.org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前不久战死的宣城内史桓彝。”

    桓温身子一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几乎叫出声来。所幸陶侃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说:

    “他是这样的世道上难得的忠恳的人啊。可惜竟惨死于乱臣之手。他去世后,我常深切自责,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为什么这么说呢?”桓温讶然问道。

    “苏峻反乱后,庾亮多次求我出兵。可我与他素有过节,一直按兵不动许久。倘若能早些出兵,也许就能解宣城之围,茂伦也不至丧命。”

    桓温心中一阵怅然,但看着陶侃沉痛的脸,突然想起庾亮来,忍不住安慰道:

    “可你毕竟是他的朋友,即使是因为没有做到,但也并非发自坏心。若要怨,只能怨那些存心害他的人。”

    “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话,”陶侃看了看手中宝剑,又说,“这把剑,茂伦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什么名字呢?”桓温迫切地问道。

    “宣武。这名字,也像极了茂伦为人。‘武’的意思,你肯定知道。但你又知道为什么前面要加个‘宣’字吗?”

    桓温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陶侃,希望他能尽可能多说些与父亲有关的事情。但陶侃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

    “罢了,你还未告诉我什么是力量,又如何懂得‘宣武’的真正含义。你去休息罢,多看些书,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时,再来找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