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父亲年少时的一个冬夜,下着茫茫的雪。那时候的父亲只是县衙里的一个小吏,家境贫寒,与祖母相依为命。倘若那天夜里那个叫范逵的人没有路过父亲的家门,也许今日他就不会穿着质地良好的锦衣,坐在宽阔的宅邸中听父亲说当年的故事。
范逵是江东小有名气的士人,若是在正常的场合下,他一辈子都不会与一个县衙小吏攀上什么交情。只是被征孝廉赴洛阳的那个夜里,冰雪塞路,车马难行,他无奈便去了父亲家投宿。天寒soudu.org人饥,可父亲家中四壁空空,竟无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招待贵客。
父亲与祖母商量,怎么办。_4460.html祖母敛容道,你先招待,我自有办法,然后推门出去。待她回来时,身边跟满了送酒送菜的下人。她用布巾包住头,可是布巾下那头原来乌亮可鉴的七尺长发,却已不知所踪。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拿起斧头,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一面墙拆下来,劈为薪柴。靠着母亲卖发换来的酒肉和屋柱劈成的柴火,他做出了精美的酒菜。客人们都深受感动,都说想不到这样简陋的家中,竟能为他们奉上这样满满一席盛宴。
宴罢,宾主尽欢。次日范逵便告辞离去,父亲一直冒着细雪送行。范逵再三说不必再送,可父亲仍是坚持。到后来范逵上了马车,以为父亲不会再送。可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父亲仍徒步走在雪中,倔强地跟着他的脚步。
如是百里,终于到了一个渡口,范逵跳下车来,握住父亲的手,正色道:
“真的不必再送了。我到洛阳,必会向同僚引荐你。你可放心离去。”
父亲终于安下心来,没有再送。他踩着满地积雪,踉跄地往回走。十个脚趾都已冻伤,可是满目银妆都似在向他展开美丽的微笑。
后来,他如愿入仕洛阳。几番沉浮,终于走到今天。那个茫茫的雪夜,在父亲漫长的仕宦生涯中,也许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插曲。但是毫无疑问地,它替当时穷困潦倒的父亲打开了一扇门,一路走来,终于走到繁花锦茂。
“那天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全是雪,如果当时我摔倒了,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父亲安静地回忆着,“可是我一直没有摔倒。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吗?”
陶茂沉默地看着父亲,其实父亲要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知道。
“当时我在想,将来我会有自己的子孙,如果他们不必再过我这样的生活,如果他们永远不用尝到低人一等的滋味,那么我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陶茂低下头,愧然道:“孩儿不孝,愧对阿爹一番苦心。”
“当时你读书,我特意让先生给你讲《庄子》的《逍遥游》。只希望你们从小便知道,你们有鲲鹏那样的天地,我的子孙,永远不必止于榆枋……”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陶茂知道他不满于他的懦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但又丝毫不知如何改变。他只能沉默着,垂着眼听着父亲的教诲,心中有万分的羞愧,只是不能言。正在搜肠刮肚想着应对措辞时,忽听得帘内传来一声轻笑。
然后清颜的声音如忽起的弦音般,隔着帘子传出:
“大人,恕小女子冒昧,但可以提出不同见解吗?”
父亲楞了楞,面无表情地说:“你说来听听。”
“小女子也曾浅读《庄子》,略知一二,常有顽思。世人都说蜩鸠不知鲲鹏,但在小女子看来,那鲲鹏又何尝了解蜩鸠呢?”
父亲沉着脸,却道:“你继续说。”
“鲲鹏之大,数千里,遨游于天地,此为逍遥;蜩鸠之小,小不盈尺,然榆枋之间,梁舍之上,又何尝不是逍遥?蜩鸠不知鲲鹏之逍遥,鲲鹏又怎知蜩鸠之逍遥?物有其法,适其生者,则可逍遥。又何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呢?”
她声音惮定,陶茂却不免心乱如麻。紧张地望向父亲,发现父亲仍是沉着脸,却显然是在认真地听。
“你是在指责我吗?”父亲沉声问道。
“蜩鸠如何指责鲲鹏?只是三生有幸,乞能共语。”
“老夫从不与见不着面的人坐谈。你出来坐罢。”
“闺阁女子,恐有防礼教。”
“礼教?”父亲冷笑道,“你寄住此处,如何又不恐防礼教?”
“爹……”陶茂尴尬地想要打断父亲,却听清颜不愠不火,徐徐说道:
“万物有其适法。陶公子的适法是不需礼教,在大人这里,小女子却还是谨慎些好。”
陶茂紧张地看向父亲,惟恐他发火,却不知为何,发现父亲眼底隐约有些笑意。
“老夫并非那迂腐不化的人,你出来罢。”父亲平和说道。
话音既落,清颜挑帘而出,大方行至父亲面前,缓缓施礼。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她,但是每次看到她时,陶茂总会感觉到一种晕眩。她身上露出的那种光华,永远都那样炫目,不容人逼视。
父亲也似被镇住了,良久,才说:
“你不是平凡人家的子女。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
“大人不是说大人并非那迂腐不化的人么,”清颜巧笑道,“身世家境,又何足挂齿。”
被噎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许久,父亲才哈哈笑道:
“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从来没人敢在言辞上占老夫便宜。”
“权倾朝野、救天下于水火的陶太尉,应该不会与蜩鸠计较。”
父亲又一次笑起来,欣赏地看着清颜,眼角眉稍透着的全是慈祥与温柔。陶茂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知道父亲不会再逼自己把她赶走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实在太好,好到尽管留了下来,却仿佛离自己更远。
父亲和清颜如同一见如故般,谈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开始手谈。
他们手谈了很久。其间他出去过一次,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回来时,发现那一局棋还未下完。
他便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却是看不懂。记得年少时父亲也曾替他请过手谈老师,但是终究是因为资质不佳,学了一段时间便放弃了。
父亲和清颜都全神贯注于棋局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他。他突然有了种置身局外的感觉,察觉到自己的多余,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正站在院中百无聊赖地看那些花时,桓温便回来了。
自从病好以来,桓温经常出门,一出去便是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每次回来时,他看上去都满怀心事。
陶茂看着他走进来,突然觉得有些羡慕:尽管他比自己小上那么多岁,但是看上去却是个有故事的人。不像自己,虚活了二十三年,整个人却空白得如同一张纸。
桓温显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和气地对他笑笑。刚想推开屋门,忽然发现屋中多了个陌生人,便没有进去,疑惑地看着他。
“是家父。”陶茂说。
一丝惊讶从桓温眼底透出。隔着窗子,他又仔细看了看沉浸在棋局中的老人,然后转向陶茂,说道:
“我才知道大哥原是陶太尉之子。”
是不是很不像呢。陶茂在心中这样叹道,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反问:
“你认识家父?”
说不上认识。但是在庾亮的中军,也曾见过陶侃两面。当时若不是陶侃出兵,也许这天下早已易主。孤清如庾亮,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完全借助了陶侃的力量才能赢得此战。
虽有如此多的渊源,但桓温也只是简短地说:“不算认识,只是见过。”
“没关系,一会我便引荐你给他认识,”陶茂宽和地笑道,“家父为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心里其实很宽宏。他会喜欢你的。”
“谢谢大哥。”桓温由衷谢道。毕竟还是个孩子,种种关于老英雄的传说一时泛上脑海,便忍不住好奇起来,又问道:
“听说,国舅庾中书,见到令尊时也曾下跪请兵,是真的吗?”
“是真的,”陶茂自豪答道,“那时他们都说庾亮误国才会导致苏峻反叛,劝家父杀他以谢天下。可是他见到家父便下拜谢罪,家父便一笑了之。”
“真是宽容的人,”桓温叹道,随即想了想,又说,“我倒听说令尊平时不苟言笑,不太与人交往。”
“不是这样的,”陶茂笑道,“家父只是不太喜欢应酬,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很喜欢年轻人,收了许多平头百姓家的子女为徒。”
“他收徒?”桓温眼睛亮起来,急急问道,“他都教些什么呢?”
“什么都教啊。家父武艺还不错,多数是教他们武功。也有些愿意识字的,自己能教则教,不能教也请了老师教他们读书。”
话说完,却没有得到回应。陶茂看见桓温神色恍惚,正陷入深思中。也不好问他在想什么,忽然听得屋内父亲爽朗地笑起来,看似那一局棋终于下完了。
“走吧,我带你给家父认识。”他对桓温说道。后者终于有所反应,跟着他向屋内走去,却依旧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爹,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元子。他――”
陶茂正要将桓温介绍给父亲,却见桓温骤然向前,重重地跪在陶侃面前,深深伏了下去。
“……这是?”久经沙场的陶侃脸上也不由出现惊诧之色。他望向陶茂,可是儿子却比他更为愕然。他们就这样惊讶地面面相觑,直到清颜轻笑道:
“陶太尉,也许元子是有求于你呢。”
陶侃终于回过神来。再看看面前的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伏在自己面前。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却能够感觉到少年身上传来的那种迫切地哀求着的意味。
“你想要什么呢?”他终于是问道。
少年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伏拜于前。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要钱?要仕途?还是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少年仍是沉默。
“您先答应他吧。他只是一个少年,能有多过分的请求呢?”清颜在一侧,旁观者般,轻声劝着陶侃。陶侃沉着脸望向她,对视良久,终于是叹口气,脸上表情松懈下去。
“我答应你。你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少年抬起头,颤抖着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力量。”
“力量?”陶侃想了想,然后温和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力量吗?”
桓温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就泪流满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