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中,连空气都是陌生土地的空气,数步开外,一个陌生男子正对着他笑。笑得很灿烂,仿佛世界上最值得开心的事情正在发生。
被那男子的笑容感染,他也忍不住有些开心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笑,但他只是看着那男子温暖的笑容,便也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
男子看见他的笑容,怔了怔,然后对旁边的一个人说:“他醒了。”
这时桓温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正回过头,淡淡地看着他笑。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肤色玉曜,青丝如碧。目视她时,会觉有淡淡的兰花馨香,渐渐渗入四周的空气。
本来是极美好的景象,桓温心中却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
这女子、这香气都似曾相识,却是在何处见过?
然后他开始回忆,拼命地回忆。穿过之前那个黑暗幽长的梦,他看见血和火如同暴雨洗刷着整个天空。那一天的太阳隐蔽于阴云之后,透出惨白苍茫的光线来,他站在荒原之上,周围是四散溃逃的败军,却觉得天地间如同只剩下他一人,然后是破败的荒庙、腐烂的茅草,生死之间挣扎的噩梦纷至沓来,几乎是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切――
一种铺天盖地的悲怆涌上喉头,他突然有种痛哭一场的冲动。
可是那陌生男子,却仍是那样宽和地笑着,坐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发说:“阿弟,你可算醒了。”
于是他哭不出来,想要闭上眼睛,将这陌生的世界抗拒于眼帘外,可是那男子仍坚持着,快活地笑着,一遍又一遍温和地说:
“你很快便会好起来……”
就这样,在陌生人温和的笑容中,桓温咽下了所有不该流和来不及流的泪水,一点一点恢复了元气。
他沉默地掩盖了自己的过去,那些噩梦,那些刻骨的仇恨,并不需要对萍水相逢的人提起。陶茂并非不可信任,只是他找不到向他倾诉的欲望。
所以当陶茂问起他的名字时,他一阵沉默,然后说:“就叫我元子吧。”
元子就是长子的意思。在家时,父亲常以此称他,说将来到他可以取字的年龄时,便以此为字。那个时候,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字,过于简单平实,全无涵义在内。可是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当再听见父亲这样叫他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皱眉不快。可是那个慈祥地唤他的人,却不会再回来。
他时常想起父亲,在入睡前、在醒来时、在一切一切快乐或悲伤的梦里……日复一日,回忆与仇恨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他被卷裹其中,几近窒息。也许只有仇人的血,才能令他从这张网中得到救赎。
可是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即使他用尽全力去掩埋那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回忆与仇恨,还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它们突如其来地外泻流淌。
春风起时,他坐在门槛上看院中那些飘飞的柳絮,突然便想起宣城的家。然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
清颜看见了他的泪水,带了些悲悯的神色看了他一阵,然后问:
“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杀一个人。”
虽然知道不应该说出来,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了。这样说过之后,心中突然觉得轻松,其实这个日夜控制内心的念头,他早就想与人倾诉了。
清颜竟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淡淡笑起来:
“一定要用杀人的方法解决吗?”
“一定。”他斩钉截铁。
“你还是个少年呢。”
“我已经十六岁了。”
他这样理直气壮地说着。清颜应该年长于他,但也只是大一点点而已。
果然,清颜也没有去反驳他,只是又一次笑起来,淡然道:
“好啊,那你要怎样杀那个人呢?”
这话问出来,桓温却一阵沉默。他要怎样杀江播?
他还只是个少年。可是上天却不知道这一点。不该由一个少年承担的东西,却狠狠地压在了他并不壮实的双肩上,并无一点怜悯。
他长叹一声,沉声道:
“如果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却又无法做到的,该怎么办?”
“那就等能做的时候再做。”清颜想也不想便答道。
“难道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你信命吗?”清颜幽幽地问了一句,却并不等他回答,又说下去,“我原本不信,现在却逐渐开始相信了。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做,有些东西我们不得不承担,但是在命中的那个时机来到之前,也许无论我们多么费力,都无法实现。这样的话,也许我们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保护好自己,获得自己想要的力量,等那一个时机来临。”
心中突然一动,桓温若有所思地看着清颜。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屋外却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陶茂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题,相视一笑。并非要刻意向陶茂隐瞒,但这一刻,他们突然有了种仅限于彼此之间的默契。
陶茂亦觉得萍水相逢搭救的这两个人都有些古怪:都仿佛有一些心事,一些刻意隐藏着的过去,相处日久,他甚至连他们的姓氏都不曾得知。
可是他们不愿说,他也便不问。并非他不想知道,只是从小到大,面对着庞大的新贵家族,每一日都在逃避明里暗里纷争的善良甚至懦弱的他,已经过早地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
如果不是那个雪晨他所见到天空那一抹明媚的光华,也许他早已听从父亲的吩咐,将他们送走。只是因为她在那里,因为她笑了,所以其他的一切,便不再重要。
所以当那少年病愈,想要告辞时,他却留住了他。因为他知道留住了他,便能更容易地留住她。
所以当父亲再次问起他们的下落时,他只是简单地说,已将他们送走。那是他有生以来所说过的,为数不多的谎言。
可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荆州的百姓都在笑他傻。太尉、长沙郡公、把握着整个长江上游军力的陶家的公子,想找女人的话,怎样的美貌女子不肯委身?却偏生从战乱间带回来这么来历不明的一男一女,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住,平时面对那女子时,却竟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们都说陶家五公子是痴的,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人们在私下窃窃私语地笑着。
这些话陶茂却从来听不进去,又或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如果已知道她的名字,姓氏又能代表什么;如果她的笑容中已包含了她的所有过往,又何必要听那些具体的故事?
何况他知道她是好女子。看着她的眼睛时他便知道,她一定是。虽然身处困境,但她身上依然有一种优雅天然的光华。如同落入茅草的美玉,依然能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只是有时想久了,心中会突然生出些莫名的悲伤soudu.org来。她不属于他的世界。尽管他接济她、救助她,每日只要想要便能见到她,可是她依然不属于他。她像是月亮上坠入凡间的仙子,总有一日,要展翅飞回不属于他的天界。
一日,他如往常般,吃了饭便去到他们的住处。清颜在窗前绣一只蝴蝶,他便专心地站在窗外看。阳光透过窗台照在丝绢上,绢上那只蝴蝶便翩然若舞。
然而静谧突然被打破,他的仆人急急撞入,连声道:“公子,公子,老爷他……突然来了!”
他听见堂上有脚步声,急忙转去,见发现父亲已经站在客堂中,不发一言。
心中急遽地惶恐着,踌躇来去,却只是讪讪地说了一句:“爹,您怎么来了……”
“我早就想来了。”
父亲的话简短无比,却清晰地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他额上渗出冷汗,却仍是嘴拙,不能发一言。只是恭敬地扶父亲在榻上坐下,亲自端了盏茶来,双手奉上。
父亲慢慢地呷着茶,脸上喜怒全无。他惶恐地看着父亲的脸,每当父亲嘴唇动一动,似要说话时,他的心便会剧烈地一跳。可是父亲始终沉默着,他便无休止地惶恐着。仿佛是过了从天荒到地老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听见父亲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罢。”
他连忙答是。
“二十三,也早过了成家的年龄了。天下纷乱,朝廷多虞,老夫一直忙于国事,倒把家事给疏忽了。如今想来,倒是为父的不是了。”
“是孩儿不孝,不曾立一番事业下来,也便一直无脸谈成家一事。”
“本也该是先成家后立业的。你的几个哥哥都已成亲,如今也该轮到你了。”
心剧烈地跳起来,却说不_4460.html清到底是喜还是忧。他还在揣摩着父亲的意思,又听得他说:
“同城有朱姓人家,世代经商,听说他们家女儿很好。我想替你把这门亲定下来。”
“不要!”他如同五雷轰顶,几乎落下泪来,却提不出反驳的意见,只是连连哀道,“不要……”
“你若不喜欢商贾人家,我亦可以替你在朝中说说看。”
他仍是只能说:“不要……”
“都不要。那你想娶谁呢?”
他想娶谁?他下意识地往房间里看了看,房门口已下了门帘,但想必他们的对话,里面的清颜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想说出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欠缺那种勇气。
父亲也察觉到了什么,往门帘处看了一眼,冷笑道:
“但凡结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连人家父母都未见过,如何结这门亲事?”
“我并没有、并没有那种想法……”他急起来,连说话都开始结巴,“只是、只是她需要帮助……我便、帮她……我没有想过……”
“那我替你说别的亲事,你为何不愿意?”
他心如刀绞,却仍只是摇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夫从来都不是独断专行的人,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为父也可以理解。只是如此名不正言不顺,遭人非议,你即便不怕毁自己名声,难道不怕毁了别人女子的名节?”
父亲似有些恼了,说话声音也重了起来。
“我只是……怕她不愿意……”逼急了,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来。
“如果不愿意呢?如果不愿意你便不成亲了?”
“那我再等等……”
“――荒唐!”父亲气极,重重地一叩茶碗。茶水激荡,洒了许多在案上。他看着那些水渍,心如鹿撞,却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久,没有人说话。父亲闭着眼睛,全身在轻微地颤抖。他偷偷地看了看父亲的脸,突然发现他脸上又多了两条陌生的皱纹,显得格外刺眼。
“阿茂,还记得爹常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父亲的声音褪去了方才的怒火,突然之间变得饱含疲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