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的二十三个年头,对他来说都是空白。不记得做过什么,也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人曾路过生命。高阁朱门也好,军旅羁途也罢,二十三年来的一切都只是作为一种含混苍茫的底色存在。直到那个早晨,看见那个女子站在雪地中,二十三年的黯淡生命仿佛骤然升起明灯,甚至连天空也呈露出了明媚玄妙的光华。
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在班师回荆的旅途中,他骑着骏马,昏昏欲睡。即使是前方的一阵小小的骚乱也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可是突然之间,一个陌生的女声,如同风中突然响起的歌声般,卒不及防地击入他的耳膜――
“请给我食物,给我药。我这里有个人快要死了。”
几曾有女子这样大方地拦住过路军队要东西?他惊讶地望过去,便看见她。
淡青色的衣裳仿佛纤尘不染,随意绾着的青丝有如青玉般沉,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上天轻轻摆放在这茫茫雪原上的谪仙。她的眉目如画,神情却天然带了些悲伤,但又比一般人的悲伤显得更为空灵些――很久以后,在一次礼佛中,陶茂终于在佛的脸上找到与那女子类似的表情――不是悲伤,而是“悲悯”。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有回避,反倒是转过头来,看着他,大方地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请给我食物,给我药。我这里有个人快要死了。”
死了又如何?狼烟四起,瘟疫横行,生命如草芥。他的士兵围着她不怀好意地笑,她却不以为意,始终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在求他,却没有一点卑微。
他扬起手,止住了四周隐约的笑声,说:“给她食物,给她药。她还要什么,都给她。”
有手下按他的话去做了,哄笑声却愈发强烈。尽管身为这一小队士兵的将领,又是三军总帅的公子,年轻孱弱的他,却始终不曾让手下的士兵真正心生畏惧过――他亦从不在乎。他只是看着那女子,他以为她要对他说出什么致谢的话来,可她只是嫣然一笑――于是他觉得她本就不需要说任何致谢的话,只因她笑了。
有人将食物和药送到她身边,她伸手去接,手却明显沉了一下。于是他没有犹豫,翻身下马,走过去,将东西接过_4460.html来,对她说:
“我送你过去。”
那是一座废弃的小庙,苔痕掩上了门扉,地上四处散乱着腐败的禾草。所有的器皿帐幔都似被人劫掠一空,只有色彩剥落的众佛无言地俯瞰着这一切。
在茅草堆中,他看见她的同伴。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沉浸在病魔中,昏睡不醒。
心没来由地就紧了一下。此前走来时,他也注意到她腰间系着一枚虎形玉佩,却分明是男人的东西。
他就呆站在那里,看着她喂他吃药,喂她喝水。她看他时的目光很温柔,于是紧着的心,便慢慢痛起来。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跟她过来?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没有道别,便默默地走出门去。
推开腐朽了一半的庙门,寒风夹着霜雪扑面而来。被雪掩了一半的焦土上还依稀露着谁的白骨,几只昏鸦盘旋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喊。
突然又有些犹豫,他在门口站了一阵,又折回去。她仍守在那少年身边,见他回来,便静静看着他笑。仿佛一点都不疑惑他为何出去又折返,仿佛早已知道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叹口气,他对她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你朋友也不是办法。不如随军同行,在前面的城里放下你。”
可是前方路上,本来有城,此刻也没有了。
望着曾经繁华的残垣断壁,他却没来由地感觉到轻松。虽然不知道这样子的同行又能有什么意义,但还是带上了她。
她和那少年,在他给他们安排的马车里,安静得似是两件没有生命的物器。少年依旧高烧不醒,每次他去看时,她总是静静坐在那少年身边。有时她会低下头,把玩腰间的虎形玉佩,那时她的脸上便会出现一种既温柔又怅惘的神情。
他默默地看着她,不知天晚渐寒,不知沿路风景在一点一点流去,就这样,他带着她回到了荆州。
到了荆州,他便找了处房子给他们住下。出于私心,他留了房间数间。后来去看时,她果然和那少年分房而居。于是心中又有一些渺茫的希望挣扎着跳动起来,让他又欢喜又忧伤。
他想他或许应该去争取,可是面对她的时候,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这么多天过去,甚至连她的名字、籍贯和来历都不曾知道。她从不主动提起,他便也仿佛顾忌着什么似的不去相问。
即使是最枯燥的沉默便足够让他感觉心满意足。当他坐在那里,他便觉得再没有任何地方是他想去,再没有任何事情是他想做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兰花香气,她的身影从他眼底掠过,翩若惊鸿。
可是即使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多久。五日后,荆州军主力也由他父亲率领着回到荆州了。
会军那一天,他显然去了的。作为荆州刺史十七子中的第五子,虽然他并不是父亲最器重的一个,但也不是被忽视的那一个。与苏峻一战平叛告捷,父亲居功至伟。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贡献,但身为荆州军的一员,也必然要站在父亲的大麾下,分享那胜利的果实。
他向来不喜欢那觥筹满座的场合,却还是不得不虚与委蛇。第一日庆功宴,他喝了两杯便醉了,手下士兵将他背回营中,狼籍了一夜。第二日,朝廷来使封父亲太尉、长沙郡公,他不得不参与接待,又是狼籍。到了第三日,想偷个闲回城中看看那女子,却突然被父亲唤去。
父亲坐在堂上,soudu.org身着戎装,英挺威严得绝不似六十八岁的老人。他默默侍立堂下,垂眼噤声,与下人并无甚区别。从出生,到懂事,到现在,他从来都缺乏与他畏惧的人沟通的能力。
父亲问了他几句行军时的事,他一一作答。后来沉默下来,他以为就这样要完了,父亲又突然问他:
“听说,你这次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女子,还将她带回荆州?”
果然如此。他心中惶恐着,却还是点头承认。
“可知她家住哪?可有与她家人联系?”
“回父亲大人,因为觉得这些问题由我问起来怕显唐突,所以一直不曾相问。但从谈吐来看,确是好人家的女子。”
父亲没有说话,眼睛微微闭上,也不知道这样的答案是否让他满意,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又听得他闭着眼睛问:
“那你打算怎样呢?”
“打算?……还……还没想好。”他结巴着答道。
“――你很喜欢那女子?”
是喜欢的,一定是喜欢的。可是他没有勇气承认,却也不愿否认。便只是沉默着。
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目光如隼,直刺他心底:
“――我听说,她不是一个人?”
他被吓了一跳,几乎站立不稳。其实自己真傻,真的是太傻,从小到大,在父亲眼皮底下做过的事情,又有几件能瞒过他去?他在期盼着什么?从来都束着手,畏缩在命运的裙底下,天真地希望不伸手争取亦有好运降临在自己头上的他,又会做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父亲的话自高处飘下,缓慢、冷峻,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力量。
“我明白的,”他沉声道,手指紧紧捏起来,“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会,送她走。”
于是他慢慢地走回城中,走回那间曾经寄托着他许多渺茫希望的房子里。
她在那少年的房中,药壶在小炉上汩汩弥散出药香。她看见他来,便淡淡地笑,仿佛一直在期盼着他来一般。
他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去看那少年。少年仍处在昏睡中,脸色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双颊有了淡淡的红润,应该随时会醒来。
“……他快好了啊。”他终于想到这么一句话,对她说道。
“他早就该好了。也许只是不愿醒。”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那少年,这样说道。
“他好了之后,你会和他一起回家吗?”他鼓起勇气,按捺住心中千撕百裂的痛,这样问道。
“家?”她握住腰间的玉佩,眼中一片怅惘,慢慢摇头道,“……我没有家。”
“那你和他,会在这里成家?”
她没有回答,转向他,眼中是一片明亮的惊诧。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惊诧,直到她笑起来。
“我为什么会和他成家呢?”她笑着问。
“你们已经成家了吗?”
她用丝巾掩住口笑了起来。虽然仍是克制着,但他从未见她笑成这个样子。笑了一阵,她却望向惊诧莫名的他,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
“你说什么?”他吓了一跳,“你们、你们,不是……”
“我流落到那个地方,看见他病得要死掉了。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又怎会坐视不理?”
“可是、可是……”他语塞着,望向她腰间的玉佩,却不知该如何问话。
“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家弟,”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便按着那玉佩,如是说道,“这玉便是家弟随身之物,如今见不到他的人,却常常望着玉佩想念他。”
他终于明白过来,心中有豁然开朗的明亮。却仍是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你真不认识他?”
“我连他名字都不曾知道。”她坦然答道。
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站起来,按捺着心中剧烈的欢喜,一圈一圈地在屋内转着。这样过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忍着停下脚步,又鼓起仿佛毕生最大的勇气,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连你的名字也不曾知道。”
“闺字清颜。”她落落大方地答道。
清颜,清颜……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名字,忍不住便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只是抹不去脸上的笑容。他起先还想去控制,但到后来已放弃此念,欢喜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久久地笑着,笑容璀璨,如同经过一个长长的寒冬之后,开放在枝头的那些灿烂的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