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时候眼睛甚至不曾完全闭上，失去了光华的眼珠倔强地望着天，却不知道究竟是想要见到谁，还是只是不愿瞑目。
我跪坐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去拭他胸前的血迹，仿佛这样便能让他死而复生。可是没有用，胸口的血迹拭去后，露出来的是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犹记起上次见面的时候，虽然身处敌营，可是面对着他，便觉得很心安。离别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后背，虽然不能够回过头去看他，但总是觉得距离下次见面并不遥远。那个时候，全然感觉不到生离死别。
还有再之前，宣城陷落，身边的人都在说守城将领凶多吉少，可我却固执地相信，我的父亲一定还活着，一定好好地活着，总有一日我会回到他身边。这样的信念，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根据，但我却那样地坚持，且最终让它得以证实。
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半日之间，我却只能相信他是真地死去了。
而我的童年，我所有的希望，关于宣城那些无忧的回忆，在十六岁的这一天，终于随着父亲的死，支离破碎，无可挽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数个时辰，也许是数天，我就那样一直呆坐在父亲的尸身旁，茫然地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始终不觉得自己在哭，但是偶尔用衣袖擦一擦脸，却发现上面是触目惊心的一片殷红。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和我说话，害怕地看着我，强扯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到营房里去。我不说话，也不号哭，只有和着血的泪，一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我昏睡了很久，醒来时，父亲的遗体已被钉入了灵柩。庾亮告诉我，因为战乱的缘故，只能就近找个地方将他埋葬。待战事平了，再安排我扶柩回乡。
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中飘起了茫茫柳絮，看上去如同隆冬的大雪。十几个士兵陪着我，将父亲简单地安葬，没有人哭泣。放眼望去，视线内全是陌生而麻木的脸孔，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我的生命中将彻底只剩我一人独行。
最后一掊土掩上父亲的坟丘时，我深深跪在了坟前。可是我没有哭泣，因为之前的泪水早已流干。对着父亲的坟头，我默默在心中发了一个誓。那是我有生以来所发过的最隆重、最刻骨的一个誓言，它将伴随着我袖中藏着的匕首，经过无数个泣血的夜，磨砺出极寒极亮的仇恨的光。
后来，通过庾亮和其他将士们断断续续的讲述，我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始末。
听说，从一开始，江播就并不打算和庾亮交换。
听说，他们早早地就设好了圈套。
庾亮进入他们的包围圈后，他们便发动进攻，想一举俘虏庾亮，并夺下他手中的宝物，当然，还顺手杀掉了，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价值的，我的父亲。
可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混乱之中，苏峻竟被我军的乱箭射杀，导致了敌军的慌乱。也就是趁着这种慌乱，庾亮有如神佑般逃回，甚至，还反将敌军杀溃。
苏峻竟死了，如同最蹩脚的剧本般，这样草草死在了他们自己设的阴谋中。王师开始反攻，收复失地仿佛指日可待。
我曾经愿意用生命去换取的胜利，竟就这样轻易到来。
可是当它真正来临时，一切却仿佛变得没有丝毫意义。
只因为即使王师的旗帜插遍了天涯，我的父亲依旧不会回来。
而那个号称是他朋友、还将女儿托付给我，却最终害死他的人，仍旧在平安中，延续着他那肮脏而龌龊的生命。
王师开赴建康的那一天，我决定离开。
再留下去，似也并无任何意义。皇上和太后已被夺回，叛贼的势力亦已土崩瓦解，可是并非所有有罪的人，都将得到惩罚。
听说，叛军与王师之间，本来就是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如今既已平乱，主将苏峻、韩晃等人又已战死，剩下来的那些附贼之人，经人说说情，也都得到soudu.org了赦免。
甚至庾亮，当得知江播官复原职的消息时，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没有办法，皇上不要他死。”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已起身，留给我一个淡淡的背影。我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突然感觉到父亲的血还留在我指间，尚有温热。
可是无论我有多恨，多切齿，仍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也无法看懂这个世道时而尖锐时而软弱的命运交织。并非我不懂事，只是这个世界有太多事本来就无法让人弄懂。
所以我要离开。并非意味着放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实现我心中的誓言。藏在袖中的匕首，我时常带在身边，每一个噩梦交织的夜里，必须枕着它才能入睡。倘若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我借助，我就用我自己的力量，而在那一天到来时，我父亲流过的所有的血都必须得到偿还。
离开那天，我还做了一件事情。
一件我一直想做、却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做，可是在离开之前，还是决定做完了再走的事情。
军营偏处有一块空地，上面搭了一些营房，用一些栅栏严密地围拢起来，有几个士兵在把守。没有森严的戒备，因为里面关押的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已。
――她们多是叛军家眷，虽然大部分叛军都得到了朝廷的赦免，但是亦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她们被关押在这里。乱世中女子的命运，有如飘萍，也许不知道哪天，便会被卖入官窑，或者随便分给几个士兵，凌辱至死。
在离开前的那个夜晚，我谎称是庾亮派来领人，轻松混入了关押江怜的营房。
她和衣，倚在床头睡着了。长长的发似黑缎般倾泻而下，眼角依稀有泪痕。有一种女子的美丽似山茶花，要经过暴雨的洗刷，才能够触目惊心的绽放。江怜的美，又何尝不是如此。数日未见，她的眉宇间多了些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却恰恰是因了这些悲伤，此刻的她看起来竟是那么美丽。
我痴痴地立于一侧看着她，突然有一种痛哭一场的冲动。
然而我没有哭，她已经醒来。半翕着眼，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知道我会在这里出现一般。
我叹口气，对她说：“走吧。”
她顺从地站起身来，没有拿任何东西，就这样跟着我走出门去。仿佛像我们童年时，只是出门折一枝花便归家用饭一般。
我带着她，一直走，走出了军营，走到河边。月亮悄悄地升起来了，晚风中有一些微甜的香，我始终不曾回头看她，但也始终清楚地意识到她在我身后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到河边的路，平时总嫌它长，但是此刻，我却希望它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不要有尽头。
可是我们终于还是来到河边，找到我之前停在那里的小船。我示意她上船，她便顺从地站上去。我站在岸上，一边解绳索，一边缓缓对她说：
“过了河没多远，你便能找到泾县。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你的家人……”
她终于明白过来，上前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未及言语，泪水便潸然而下。忍不住想要拭去她的泪水，但是触到袖间的匕首，我的心又瞬间硬起来。我没有看她，只是任由她抱着我的臂，一字一句将剩下的话说完：
“回去告诉你爹，他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我要来取回。不止他，还有你的几个兄弟，他们的命，都是我的。”
“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我爹他决不是那种人。你跟我一起去见他，他会告诉你真相……”
“能有什么真相？”我冷笑着，“我所见到的真相，已经足够了。”
“即使真的有什么人做错了什么，那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关呢？朝廷会有公论，世间会有公论，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你信朝廷吗？我已经不信了。我只相信自己的双手。”
“你这一双手，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现在做不了太多事情，”我看着天，咬牙道，“但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有力量，我会报仇的。”
“我不许你报仇！”
她似是发狂了，抱住我的手臂，泪如雨下。我想要推开她，可是她越抱越紧。终究是一狠心，推开了她，让她跌坐在船上，抽回了手臂。
“……你一个人，又要去哪里呢？”她似是再没有坐起来的力气，只是哭着，看着我说。
“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我叹口气，伸手去结系船的绳结。可是结却越解越紧，终于是忍不住，抽出刀来，狠狠地斩下去。
绳索瞬间松开，而在那一刻，我的心也突然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觉得，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顷刻抽离。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在顺水漂远的船上，她抽泣着对我说。
我终于不敢再去看她的目光，只是扭过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江面，搜尽心底仅剩的勇气与平静，坚持着对她说：
“是的，我说过我要保护你。所以我救你出来，让你回到家人身边。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的事情。”
然后我回过头，沿着相反的方向_4460.html，一步一步地走开。风将她的哭声若有若无地带到我耳边，而我眼眶中盈着的那一点泪水，也渐渐干了去了。
后来，我在茫茫乱世中迷了路。
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虽然心中有着执着的复仇的信念，却不知道该何时、怎样将它实现。
秋天渐渐来到，我在饥寒间流离，很快染上了病，到后来，双眼已睁不开，双脚已走不动，只能挣扎着钻进一个破庙的茅草堆中，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到来。我恍惚嗅到兰花的幽香慢慢沁来，然后惊讶地“啊”了一声，是个陌生的女子声音。
她喂我喝水，她找了些食物喂给我吃，她手指的体温像贴身的玉一样，明明是微凉的，却有着温暖的力量。当我有力气睁开眼时，我看见一个极美丽的剪影，却不是我所熟悉的容颜。
――所以我闭上眼睛，坚定地闭上眼睛。如果睁开眼来，要面对的仍是这样黯淡而面目全非的世界，我宁愿再不睁开眼。
可是闭上眼睛，却无法停止思绪。苍茫的黑暗间，我脑海中翻来覆去的仍是自己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年，紧紧地握着匕首，眼角淌着血泪，对着自己的影子，一遍又一遍，大声而坚定地说：
――我会报仇的！
声音在苍茫间回荡、扩散，拖到后来，却总有一个轻而细的回音，随着这句话，渐渐响起――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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