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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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照庾亮的吩咐,将江播约到那棵树下相见。

    入夜,他如约而来,看见我身边的庾亮时,明显地怔住,站在了原地。

    庾亮却只是淡淡地笑笑,看看天,朗声道:“今夜月色很美啊。”

    他的从容与镇定让他看起来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中。在这样的从容面前,江播也显得没那么紧张了,又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许久,还是讷讷地唤道:

    “……庾中书。”

    ――他们二人,一方是王师的将领,一方是作乱的逆臣,本来并不存在谁尊谁卑的分别。但是很奇怪,当站在一起的时候,江播便自然而然地垂下头去,甚至不敢直视庾亮。

    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们说要打破门第隔阂,说要推翻一切重建,但最难以打破的,其实还是自己心底的那道沟壑罢。

    沉默了一阵,江播终于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庾中书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庾亮并没有看他,却轻描淡写道:“――若是劝降呢?”

    江播目光一凛,张口欲言,却许久未说出一个字。

    庾亮轻轻笑起来,边笑着,他一边轻轻说道:“你我各为其主,你上头还有韩晃的管辖,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便能做得到的。我又怎么会为难你。”

    江播深感欣慰道:“多谢庾中书体恤。”

    “――但是,”庾亮突然敛去了笑容,看着江播,一字一句道,“有些事情,你可以做到的,又为何不去做?”

    “未知中书所言何事?”江播问道。

    “我若是你,挚友被俘,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他出来。”

    “我江播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江播这样说着,但脸上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只是军中戒备森严,我自能保茂伦平安,但若要救他出来,又谈何容易。”

    “――我帮你吧。”庾亮轻轻地,却是不容质疑地说道。

    “……你如何帮我?”江播犹豫地看着他。

    “我拿东西与你们交换,你们将所有的俘虏都放出来。”

    “有什么东西能够换得出所有俘虏?soudu.org”

    江播哑然失笑。然而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便瞬间在脸上凝固。因为庾亮已靠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他回过头,不敢置信般地看着庾亮,许久,才骇然道:

    “怎会在你这里?”

    “苏峻不是一直在找吗?”庾亮仍是淡淡地笑着,“既然不在他那里,为何不可在我这里?”

    “可是……”江播唯诺着,额上渗出虚汗,“你为什么愿意拿出来换?”

    “一块石头,若能换得一个人的性命,也是值了。”

    庾亮仍是那种淡淡的口气,仿佛语气流转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我目不转睛、近乎崇拜地看着他。这样的从容,于我来说相当陌生,却仿佛值得我用尽一世心血去追随――在那一刻,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人甚至是凡胎肉身。

    他感觉到我崇拜的目光,便转过头来对我轻轻一笑。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

    就这样,他们约好,在月圆那天的大业垒相见。

    苏峻会亲自前来,甚至会与庾亮相见。

    然后庾亮便用那样神秘宝物交换我父亲出来。

    有一定的风险。但江播保证说苏峻并非背叛无行的小人,而庾亮也仿佛丝毫不在意可能面对的危险。

    到了那一天,庾亮亲自带了几十人出门。别人都劝他披上重甲,可是他仍是那一身长衫素服,翩然而去。

    我在军营门口等待他们归来。我知道他们回来的时候,会带上我的父亲。这个想法让我激动得坐立不安。

    庾亮不让我随他同去,只让我在军营等待。可是我又怎能安心呆在原处。不知不觉,我便沿着他们去时的路,慢慢往前走着。这样父亲随他们归来时,便能早一点看到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怜和庾盈也来到我身边,跟着我一起往前走。若是往时,我定会嫌他们碍手碍脚,赶他们回去。可是此刻我的心中已容不下其他思绪,甚至觉得有他们一起分担一些我的激动也好。

    大业垒离军中约二十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远远看见两军的旌旗,和山岗下小小的营帐。不敢再近前,怕庾亮知道了责怪我。我们只是停在山岗上,远远地看着山下的情形,等待着。

    这一等,却等了很久。

    山下的营帐许久不见一点动静,连旌旗都似在风中凝固了般。我斜靠在一丛山石上,听着江怜和庾盈在说话,一边想着一会见到父亲时,该和他说什么,我们之后又该去哪里。春日的阳光和煦地照在我身上,一边这样想的时候,困意竟然泛上来,我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梦,梦中却都有父亲的影子。一会梦见我们仍在宣城的家中,他在看书而我在窗下玩竹马;一会梦见他带着我,沿着一条长而荒芜的路走,我突然发现我的影子已经和他的一般长了……然后突然之间,我感觉他用力地摇了摇我,说:“快醒来!”

    我睁开眼睛,发现空气中充满了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喧嚣声。

    山脚下一片混乱,无论是敌军还是友军,几乎每个人都在惊惶失措地奔走。从他们口中发出的惊呼声如同鸦群的哀号,即使隔得很远,听上去仍是那样刺耳而不祥。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走,既像是逃命又像在追杀;他们挥舞着武器,既像在保护自己又像在毫无头绪地杀人。

    大片的阴云慢慢覆盖过来,渐渐遮蔽了整个天空。

    混乱之中一队士兵涌上了山头,朝着我们的方向惊惶失措地奔来。他们红了眼般,喊着杀人的号子,却一边被山下射来的箭雨纷纷射穿了身体。在他们迅速靠近我们的同时,纷飞的箭雨也渐渐来到我们面前。

    庾盈狠狠地拉了我一把,将我从愕然中拉醒。我终于意识到,我们是不是该逃离这里了。

    乱军逼近的速度却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几乎是开步跑开的同时,他们已来到我们身后。有一部分是友军,另一部分则是敌军。有些人在喊着“苏峻败了”,可是另一些人则在喊“朝廷军败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的场景,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找人问问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几支带着火的箭头落在了附近的草地上,没过多久,便燃成了熊熊火海。纷乱的脚步声在耳边鳞次响起,火渐渐包围过来,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可是下一秒钟,我在路边发现一匹茫然的战马。

    没有犹豫,我拉住了马的缰绳,将江怜抱了上去,然后翻身上马。上马后,我看见庾盈仍像个女孩子一样呆立在原地,不由不满地喝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上来?难道也要等我抱?”

    他有些哀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想爬上马来。我看着他生疏的样子,刚要伸出手扶他一把,一支箭突然飞过来,深深扎进了马腿。

    战马凄厉地嘶鸣一声,飞速地向前奔去。与此同时庾盈被掀下马去,颓然坐在地上看着我们行远。我想我应该停住马回去拉他,但是却还是紧紧拥着江怜,身不由己地任由发狂的马拉着我们渐行渐远。庾盈从我视线中渐渐消失,隐约记得,在最后的时刻,他那双秀美的眼睛,仍在一直怨恨而无助地看着我。心中有一些愧疚,可是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并没有什么。在那样慌乱无措的时刻,我能够保护住我心爱的人,已属相当不易。他和我一样都是即将成年的男人,应当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终于还是带着江怜平安回到了军营。营中一片混乱,不断有带着伤的士兵仓皇逃回,却也不断有新的士兵穿戴整齐地往外冲。以往出兵,胜或败,在人们脸上都能明显地看出答案。可是这一日,我却依旧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混乱中,也没有人关心我们的死活。我就和江怜呆呆地坐在中军帐前的一个草垛上,不安地等着庾亮归来。过了一会,我看见庾盈被几个士兵搀进了营帐。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应该只是扭了脚。我欣喜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只是冷冷看我一眼,又将头扭过去。我知道他仍在怨我扔下他,却也无计可施。

    入夜时分,庾亮终于回来了。他似是受了伤,白色的长衫上沾了点点血污,神情中也带着疲惫,但即使是这样的血污与疲惫,亦丝毫没有抹去他身上一贯的那种镇定与从容。

    我焦急地用目光在他身边搜寻我父亲的身影,可是找来找去,却始终没有找到。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当去打扰庾亮,可是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卫兵急急地要将我拉开,可是我只是不愿放手,仿佛再也站不住般,颓然坐在地上――却还是紧紧扯住他衣袖,望着他的嘴唇,仿佛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我毕生的希望。

    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卫兵,有些疲惫的目光投过来,看了我一会,然后叹了口气。

    他说:“江播,是个无行小人。”

    我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身后的江怜已发出一声惨叫。她站出来,大声而坚定地对着庾亮说:

    “你胡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你父亲?”庾亮仿佛听不懂她所说的话般,好奇地打量她一番。当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时,身旁的士兵突然上前,一把扯过江怜,用明晃晃的刀抵住她的脖颈。

    我一阵茫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想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庾亮用坚定的手势止住了我。他将手搭在我肩上,然后又指着江怜,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看好了,就是因为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个无行小人。所以,你的父亲已不在这世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