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回到农家,那里的人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白天有人送来。
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
“子时、山脚、树下见。”
是江播的字迹。合上纸来,我不由一阵激动,也许今晚我就可以见到我父亲。
夜晚,我早早便在树下等候。已是入冬了,寒风凛冽,可我仍在风中努力地挺直了腰杆,眼睛闪亮地望向黑暗深处。
到了子时,江播果然准时来到。黑暗中他将一套衣甲递给我,说:“换上。”
我便换上了那衣甲,然后他又对我说:“跟着我,扮我的卫兵。如果一会碰到人,什么都不要说。”
我顺从地低下头,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苏军的军营。
整个军营都似睡了。巡逻的士兵见到江播和我,也只是恭敬地站在一边。江播沉默地带着我穿过军营,来到一座营帐前。我留意地看了看营帐,除了门前有士兵把守外,其他地方并不似一个囚禁人的处所。于是心里又安慰了些。
守门的士兵并没有问我们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放我们进去了。掀开门帘,我便看见我的父亲站在灯下,正痴痴望着进门的方向。数月未见,他憔悴了许多,须发亦有了几丝斑白。
眼泪泛上来,我几乎是踉跄着奔向他,想要大声呼唤他,却被他迎上来,重重捏住我肩,在我耳边低声说:
“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哭。”
我便收住了眼泪,只是细细_4460.html地端详着他的容颜。我们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又看,他的手始终扶在我的肩上,我能感觉手心的力道顺着我的肩膀一直传入我的心里。
过了很久,他终于松开手,轻声说:
“看见你平安,我便安心了。”
“我救您出去。”我咬牙道。
“傻孩子,”他笑了起来,安慰着,“我在这里很安全,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你还小,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那您几时能够自由呢?”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全家团聚的。这里很危险,你不要再来。只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出来就好。”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于是我又一次相信了他的话,郑重地点点头,说:
“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欣慰地点点头,又和我说了些离别之后的事。原来城破之前,他已将我的母亲和几个弟弟送出城外。虽然此后便失去了消息,但想来他们应该在北方平安地避乱罢。
我安静地听着他说话,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感觉我们仍身处宣城的家中,点着小火炉,温着清茶,平和安详地说话。门外是熟悉的小院,树木在青石小径上洒下月影,而我的竹马安静地倚在墙角。
可是接下来,所有的幻境被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碎。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江播忽然一把将我推到墙角,在我耳边说:“低着头。”
然后他坐回案旁,拿着茶壶慢条斯理地开始斟茶。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将领踏着大步子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眉宇间有种嗜血的杀气,应该就是我常在庾营中听说的敌方将领,杀人不眨眼的韩晃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墙角的我,只是上下打量了江播和我父亲一番,说:
“怎么还在这里不睡?”
“韩将军来了,”江播仿佛如梦初醒般,站起来行礼道,“睡不着,突然想找人清谈,便来了此处。”
“你们这些读书人,”韩晃冷冷笑着,又说,“不早了,我还有些事情找你说。”
“遵命。”江播站起身来,又看了我一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俩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韩晃又停下来,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问:“你的手下怎么不走?”
我一阵慌乱,心剧烈地跳起来。江播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是内家投奔过来的亲眷,才入营没两天,什么规矩都不懂,韩将军多担待。”
韩晃便又将目光收回,江播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这一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头也不敢回,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营房。
有些遗憾,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父亲,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等到下次见面时再告罪了。
他们说了一些军务的事,等到终于各自散去,江播将我送出军营时,东面的天空已开始微微透出红光。
江播将我送回那棵树下,对我说:“如果有事找我,在树上划一道痕,那晚我便会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几时救我父亲出来呢?”
他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借着这份势头,我又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一直想问的话:
“他们都说苏峻是很坏的人,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作乱呢?”
“他们在撒谎,”他摇着头,轻声说,“苏公其实并非你们说的那样十恶不赦。也许到了将来,你会明白吧……”
我却宁愿自己不明白,但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向他告辞。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叫住了我。
soudu.org“我的女儿……她好吗?”他轻声问道。
“她很好。要带她来见你吗?”
“不,”他坚定地摇头,“等这事过了,再说吧……”
渐渐淡去的月光残缺不全地蒙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有种莫名的倦态。我心中一动,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因为怕军中有事,我没有回住处,却直接去了军中。走到中军帐,发现庾亮、庾翼和庾盈都在那里。
庾盈眼尖,看见了我,便笑着招呼我过去。和我说了几句话,庾亮突然皱起眉,问:
“你身上带的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心不由剧烈地跳了起来。原来此前将衣甲解下还给江播时,却忘了将军牌解下。
我慌乱地想要用手去遮,但已是来不及了。庾翼也在忍不住问道:
“你身上怎会佩着贼军的军牌?”
“你去贼军军营了?”庾亮打量着我问道。
既然都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值得掩饰的,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抬起头,说:
“我去见我爹了。他就在敌军军营内。”
“你真厉害,”庾盈由衷地笑起来,“你是怎样混进去的?”
我不敢隐瞒,又将江播的事情说给了他们听。
庾亮听我说完,沉吟一阵,问道:“他既是你父亲多年的朋友,为何不设法救他出来?”
心中一动,但我还是替他辩解道:“他权力毕竟有限,放不放人,不是他说了算。”
庾亮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时庾盈突然走到他身边,撒娇似地按着他肩头说:
“舅舅,桓伯伯原来离我们那么近,要救他也只是您举手之劳嘛。不如您想办法救他出来好不好?”
我感激地看了眼庾盈,又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庾亮。他正陷入沉思中,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正一下一下地叩着案角,我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仿佛那里承载着我的所有希望。
手突然停下来,庾亮问我:
“你可以找到江播?”
“我可以。”我急忙点头道。
“约他出来,我想见他。”
一屋子人都惊愕地看着庾亮,而他却从容地呷了口茶,稳稳笑道:
“我帮他,一起将茂伦救出来。”
从中军往住处走的路上,一路上我都觉得分外轻松愉悦。因为我觉得,我的父亲快要得救了。
我想我们终究是幸运的,虽然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如今又寄人篱下。可是父亲有那么多好友,他们定能救得他平安。
这样想着,推开农庄大门,却不见江怜坐在那里等我。忍不住去她房前寻她,看见她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看着她眼睛的时候,我能看见她心底的愁绪。我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没有立即答我。低下头叹了口气,又看着我说:
“你是不是去见过我爹?”
我一怔,还未知道如何作答,她将那日江播留下的信拿在手中,轻声道:
“他的笔迹,我一看便能认出来。”
我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听得她说:
“他在哪里呢?如果他在军中,为什么不见我?”
“他只是……忙。”我胡乱解释着。
“再忙,又怎么会不见面?他,是在敌军吧。”
我再次怔住,望向她的眼睛,里面是一片通透。于是我明白过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其实在敌军又有什么关系,他仍是我父亲。为什么能够见你,却不愿意见我。”她仍在幽幽地说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江播虽然投身叛军,却始终为自己的身份顾忌着。也许他一直认为江怜并不需要一个做了叛军军官的父亲,所以将她交到我手中,又始终避而不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知道江怜明不明白这一点,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此刻并没有埋怨任何人,她只是觉得哀愁。她在窗下静静地垂下眼,而我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一片晶莹。
从来都看不得她的眼泪,我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直到她的泪眼渐渐干了。
“该怎么办呢?”她又叹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充满信心地说,“你爹,我爹,还有庾中书都是朋友,他们一定会互相帮助,他们都不会害对方。这一切都会过去,我们什么都不要担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