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地咀嚼着庾亮的话,短短七个字,反复来去,却仿佛始终也读不明白这七个字的意思。
只记得宣城的城墙虽然不高,但是很坚固。每年秋天,父亲都会组织士兵去修葺。城墙上每一块石头都显得那样叫人安心,而站在城墙上看,一边是一畦畦金黄色的稻田,另一边,便是我的家。
“那,阿温的家人呢?”庾盈在问。
“他父亲被贼军俘虏了,其他人还暂时没有消息。”庾亮答道。
我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向门外冲去。
庾盈眼疾手快,从身后一把拉住了我,厉声问:“你要去哪里?”
“去找我爹!”我不顾一切地大喊。
“soudu.org你爹已经不在宣城了,你怎么知道去哪里找他?贼军势大,你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义?”庾盈死死扯住我,苦苦劝慰道。
“既然只是俘虏,证明贼军不想杀他,”庾亮沉吟着,“贼军攻完宣城,下一步也必然是要回石头城集结。不如在此等待。”
他说的话也有他的道理,让我本来躁动不安的心,渐渐也平复下来。
“放心,你父亲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他又如是说。
于是,剩下的又是等待。
他们说得对,贼军势大,战争会变成什么样子,连主帅都无法知道。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能够做什么。
站在中军帐中往外看,漫山遍野都是飘扬的旌旗,硝烟铺天盖地地缭绕,那时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可是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就什么都不用做吗?
那是我的父亲,和我血脉相连的人。我的眼睛是他的眼睛,我的胸腔中跳动的心是他给的心,如果我的生命能够换来他的安全,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交出性命。
因为出入中军的次数很多,渐渐地和庾亮手下的军官也熟了。他们给了我一套士兵的衣甲,给了我一把剑,我便穿上戎装,混迹于他们的士兵中。庾亮后来知道了此事,但并没有反对我留在那里,只是不让我上战场。于是我便在营中搬运粮草、喂马、甚至搭锅洗灶。只要我能做的事情,我都不顾一切地找了来做。只因觉得多做一些,我们的军队便能早些获得胜利,我的父亲便能早日得救。
有些时候,庾亮会带了卫兵出去侦察敌情,而我偶尔能够跟他同往。一起出去的时候,我总是尽量地接近敌军营寨,想在那里发现我父亲的身影。敌寨前有_4460.html座山,有好几次,我都走到山头,连营寨中的人影和旗帜的颜色都看得清楚了,却始终没找到我父亲在哪里。
庾亮说过我好几次,叫我不要离敌军那么近,但我置若罔闻,而他终日操劳,终于还是没放在心上。
一日又是这样,我不知不觉与他们走散了,又拔马来到山头。正在遥望山下营中的人影时,山头上突然有几个人出现在我视线。
一个敌军军官领着几个卫兵,应该也是出来视察情况的。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时看见了我,愣了愣,然后拍马追上来。
我回马便跑,可是毕竟他们的马快,没有多久,便渐渐被他们追上。他们挥着刀想要砍过来,这时却听见那军官叫了声:“住手!”
声音十分熟悉,我有些疑惑地回望了一眼,却看不清他的脸。想要继续逃跑,却又听见他喊了一声:
“可是阿温?”
虽然仍未看清他的样子,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穿着敌军军官的衣服,却用熟悉的语气叫着我小名的人,不是江播,却又是谁。
我停在那里等他走近。他急急走过来,仔细地看了我两眼,然后笑道:“真的是你。”
我却没有说话。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怨恨。上一次见面,他还是慈祥犹如我父的人;可此次见面,却已是敌军了。
他将卫兵支开,又看了看我,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想看看我爹在哪里。”我终于说道。
“你爹在我军中,他很安全。”他温和地说道。
“那放他走。”
我语气中的生硬仿佛噎着了他。他退后两步,面有愧色道:“我办不到。”
没待我说话,他又说道:“军中等级森严,我的权力并不大。可以保证你父亲的安全,但并不能够放他走。”
我有些愤恨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他察觉到我的敌意,苦笑了一下,却伸手来摩我的发顶,我闪了一下,但还是被他摸到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父亲见到一定会觉得欣慰。只是以后不要再随便靠近这里了,我想办法安排你们父子相见。”
他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摩着我的发,心中的坚冰终于也稍稍融化了。远处的卫兵在喊着他,他问过我的住处便拔马而去。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刚刚稍微软下来的心,又复硬了起来。
他说他要帮我们父子相见,他说他要保护好我父亲,可是说完这一切之后,他还是回到敌军营寨中去。
我边骑着马慢慢地走,边胡思乱想着,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个头绪。
这些事情,我始终没有告诉江怜。她父亲就在几十里外的叛军中,但我不想她知道。
我始终觉得我应当保护她。不要让她的眼睛看见丑恶的事情,不要让她的耳朵听到让她难过的消息。可是有的时候,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寄居的农家,看见她纤弱的身影倚在门旁,我以为我会一如既往地欣慰,但内心深处,却有丝丝怨恨,悄悄泛起。
――倘若她的父亲没有投敌,也许叛军就不会反乱得这么顺利吧?倘若她的父亲没有参与进攻宣城,也许宣城就不会失守,我的父亲也不会被俘虏吧?他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可是他为何还要与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
一日,从军中归来,远远便听见空气中漂浮着哀伤的曲子。推开院门,看见江怜坐在柳树下,抱着她的箜篌。她的手指仿佛带着魔咒般拂过琴弦,那些音符便如同水一般从她指间泻出。
我觉得我应该和她说点什么,但是却没有一个字想要说出口;我觉得她似乎也想和我说点什么,但她仍是低垂双目,什么都没有说。我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然后转身离去。
“――你是不是有心事?”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脆弱的琉璃饰物。
“没有。”我生硬地答完,然后走入屋中,关上了门。
很久很久以后,在姑孰城外的佛阁上,我对另一个女人说起了当天转身时的情形。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是那一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在我记忆中仍历历在目。当我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我能够感觉到落在我背上的目光中包含着那么多哀愁,我也能够感觉到其实她什么都已察觉到。可是我竟不想、也无力去安慰。
“这是心魔,”身边的女人叹息着,“明明相爱却埋怨,那一刻起心魔已在你心中产生。这么多年,你始终未将它放下。”
我没有说话,却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子。阳光下的姑孰城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半透明的柳絮正在淡金色的流光中飞舞,可是柳絮之下,却再也没有了那个长发委地,因为我笑便会跟着笑,因为我皱眉便会跟着皱眉的女子。
倘若时光倒流,回到那一天,如果我回过头,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将心中的抑郁说给她听,那我们之间那个渐渐收紧的死结,是否就可以解开?
可是没有如果,空气中只有命运一遍又一遍的嘲笑声,而她还是她,我还是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