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到处都是血。无辜之人的血,叛军的血,匪徒的血,甚至,自己人的血。
记忆中,野外的天空都泛着血一样的红色。烧剩半截的蓑草从焦黑的土地中探出头来,慢慢在血红色天幕之上摇曳。
我不是孤陋寡闻的深闺女子,在那之前也曾听说过墙外乱世的可怕。可是到了真正目睹时,还是觉得触目惊心。看着那些枯草中的残破的肢骸,呼吸着硝烟带来的血腥气味,会觉得人的生命原来就如草芥一般。而所谓的救赎,其实离我们很远很远。
路过夹石山时,我们都差一点死掉。一小队路过的匪兵发现了我们,毫无理由地,便挥刀而上。他们都不是有地位的士兵,衣甲大多残破,而兵器亦有卷刃。可或许正是因为一直无理智杀人的缘故,他们的眼神都透着疯狂。当他们与我的卫兵交战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我们所面对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群脑海中只剩下杀人的行尸走肉。
护送我的卫兵,虽然装备精良,但毕竟寡不敌众。渐渐地,就节节败下来。看着敌人的刀一个一个刺穿他们的身体,我感觉像被靥着般无力。我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仅剩的一个人和对方三个人撕打成一片,浑然忘了其实我也是个孔武有力的少年,也浑然忘了在我身后,紧紧揪住我衣袖的两个人,其实心中有着比我更深的恐惧。他们需要我的保护。
最后剩下来的这个卫兵叫黄武,是护送我这一队卫兵的头儿。他应该有四十来岁了,但是行动还是像年轻人一样矫健。记得小的时候,也曾被他举在肩头,伸手去抓树上的桑葚。那个时候,他在我心目中,就似一座稳稳伫立的塔。
我就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与最后三个匪兵交战,祈祷着奇迹的发生,让他结果了那三个人,我们便能从此刻的险境中得以脱身。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以为这样的奇迹已经发生了:他将刀刺进一个匪兵的身体,又转身一肘将另一个人击得昏死过去。可是就当我打算为他欢呼时,剩下最后一个匪徒,死死用马鞭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已经受了很多伤,剩下的力气并不多了。从我所在的地方望去,只能看见他死命挣扎一阵,然后身体猛地瘫软下来。
死亡的阴影慢慢覆盖在他身上,然而就在完全被黑夜吞没之前,他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怒吼:
“――少爷!”
_4460.html 我打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喊我。在那快如流星的时间内,我看到了许多事情。我看到他声嘶力竭背后的不甘,我看到自己的懦弱,我甚至看清楚那个匪兵宽阔的后背,其实就在离我几步之外,毫无防备地呈露着――
――在此之前,我从没杀过人。虽然身为一个有力好斗的少年,常常一不小心便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可是那只是同龄人之间的戏耍,和杀人无关。
从未杀过人的人如何拿起屠刀?
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非杀不可的生命?
可是来不及犹豫,我随手从身边的尸体上抽起一把刀,对着那匪兵的后背,用尽我所有的勇气和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红色的血如同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溅满了我一身。
原来杀一个人并不是那么难的。刀刺入肉中就像用竹竿插入棉花般的感觉,软软的,很平静的感觉,浑然不觉一刀下去,结果的是一条生命。
我从死人身上抽回刀,突然感觉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一样,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伸出手,发现掌心纠结的纹路都已看不清,只有满手的鲜血带着腥气,扑鼻而来。
可是一刹那,所有的血腥气都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柳花香气。我回过头,看见江怜正拿着一方雪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我身上的血。
“别难过。”她轻声地说。
我想要说些什么,肩头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再次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庾盈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烁着明亮而崇拜的光芒。
“你真厉害。”他由衷地叹道。
胸口所有郁结仿佛都不复存在,带着满脸的血污,我豁然感觉力气慢慢回到身上。
因为有了之前的九死一生,后面的遭遇,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换上乞丐的衣,用泥污涂满了脸。剩下的日子,我们混迹在流亡的百姓中,竟再没惹过什么大的麻烦。
唯一不堪忍受的,是身上钱粮渐渐用尽。饥饿的时候,我们学流民一样拔草根吃,撮泥土吃,树皮已经是很高的待遇,因为在战火纷飞的野外,活着的树已经不多见了。
经受着从未经受过的苦难,但我心中并不怎么觉得苦,反倒是觉得对不起身边的两个人。能有这样的心态,或许真的证明我已经长大了罢。
所幸他们也很懂事,虽然日渐消瘦,但从无怨言。江怜总是悄悄地把最能下咽的食物偷偷留给我,让我感动万分。而庾盈,无论什么时候望向他,他总是笑笑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看着他的笑脸,我便觉得原来正在经历的一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用了一个月,我们辗转着来到寻阳。却听说朝廷部队已开往石头城。于是我们又辗转前往石头,几番流离,待到终于被庾亮的卫兵接入营房时,我们都披头散发,面色枯槁,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饿鬼。
在中军帐中,我们饱餐了一顿这些日子来所吃到的最好的美味。待到萦绕以久的饥饿感终于渐渐消失时,庾亮来了。
许是爱侄心切,当他掀帐而入时,向来从容他的脸上也带着从未有过的张皇表情。当他看见庾盈时,这种张皇表情便去了,他重重地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庾盈也站了起来。仿佛想行礼,却最终只是怯怯地喊了声“舅舅”,眼中甚至有了湿润的痕迹。
我还从未见他哭过。在此之前,即使是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他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让人感觉充满勇气和信心。可是在这个时候,看他依偎着久别的亲人泪盈于睫,我才发现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其实这一路走来他的心中都存在着许多苦,只是他刻意地隐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庾亮将我们安排住在驻军处的一户农家中,庾盈则跟他留在了中军。
毕竟是身份有别罢,我们不再同行同宿,可是我并不觉得因此便和他生出隔阂来。每每寻得机会,他便溜过来找我,笑吟吟地敲着我的窗子,说:“貉子,我来找你啦!”
有时他还会带庾亮的弟弟庾翼同来。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行为举止有着庾家特有的从容和温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与庾盈相若。因为年纪相差不远的缘故,很快我们便成了好朋友。每次分别时,心中甚至有许多不舍。
江怜似乎不是很喜欢他们来,又或许是害羞的缘故,每次他们来到时,她便默默退入房中,闭门不出。当我将心中疑惑问她时,她却只是矢口否认。问得急了,有一天她终于叹口气,说:
“你是不是很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我怔了怔,然后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明白她心中的顾虑。攀附豪门,是浮世众生多少人不顾一切正在做的事。她害怕我会因为她给不了我的东西而痛苦,可是她不知道,我心中最大的骄傲,却恰恰是来自于她。
至于和庾家的交情,只是乱世命运中划过的一场意外。倘若能和他们做一辈子朋友自然好,倘若将来不再来往,将来他们在高堂朱门内能想起曾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也不枉了我们这份情谊。
所以我一点都不理解江怜在顾虑什么。其实我的初衷,一直不曾变过:时至今日,我最大的梦想仍是待战争结束了,便带她回家乡,我要娶她。
可是战争却仿佛远未结束。
王师在石头城外屡屡败绩,挟持了皇上及太后的叛军却仿佛添了翼的猛虎般,愈战愈勇。
而我,就在战火蔓延不到的小城中,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等待。
安定下来了,可是却渐渐发现原来还有更多的担心在等待着我。当我从那种逃亡无助的心态中步出时,心却逐渐被另外一种惶恐所代替――宣城之围未解,而我的家人,他们现在可好?
我数次向庾亮提及,希望他能够分兵去解宣城之围。最不济的情况下,也希望他能找人将我送回宣城,我要与我的家人同甘共苦。
他每次淡淡地听完,既不答应也不反对,然后便又有事匆匆外出,然后便没有了下文。他太忙,长年领兵出征,留在军寨的时间并不多。我可以理解,但还是忍不住心急如soudu.org焚。
庾盈知道我的忧心,向我承诺他会向庾亮追问此事。可是连他见到庾亮的时间都少,这件事便日复一日地搁浅了下来。
一直到入秋的一天,庾盈突然匆匆赶来,见到我就一把抓住我,说:
“快,我舅舅回中军了。现在带你去军中,可以问问他宣城的事!”
我一阵喜悦,连衣都来不及换,便跟他赶去中军。在那里,我果然见到庾亮。他应该才用过饭,正是闲适的时候,身着常服,正在房内沉思。
庾盈见到他便说:“舅舅,我将桓温带来了,想问问您宣城的事。”
庾亮看了我几眼,仿佛要很努力才想得起来我是谁,然后他轻声道:“什么事呢?”
我上前跪下,恳切哀求道:“请庾中书分兵去解宣城之围。如果实在办不到的话,也请派人送我回宣城,让我与家人同生共死。”
“宣城,”他喃喃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摇头道,“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我一阵茫然。
“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宣城已经失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