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下过一场暴雨之后的午后,潮湿泥泞的城中呈现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张皇与凌乱。条件好一些的家庭在匆忙地收拾着家当离开,无力离开的孤寡老人和儿童,却只能在家门口哀哀哭泣,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殷浩也举家搬迁了。在此之前,他们应是早就作好了搬离的准备,因此真正搬迁时,并不怎么显得匆忙与慌乱。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我甚至发现他怀中抱着他最喜欢的那只竹马。看见我在看他,他便眯起了眼睛_4460.html,仿佛带着怜悯的口气对我说:
“我就要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了。可是你们家是不能离开宣城的,但愿你能够活下来。”
我默默地看着他,承受着他言语背后的恶毒。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庾盈忽然挺身而出,大声对他说:
“外面流寇横生,听说他们专门劫杀弃城而逃的百姓,但愿你也能够活下来。”
殷浩气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的沉默让我觉得快意。我笑着望向庾盈,发现他调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
可是一时斗嘴胜利的愉快终究无法消除即将到来的阴云和不幸,内史府内,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安与彷徨。
父亲脸上的忧色也在渐渐加重,每日天未亮他便去城头组织防守,到了深夜才匆匆赶回家来。有些时候,甚至直接便在城墙上睡了。
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家中也并没有一个人劝他另觅出路。因为我们都深深了解父亲的性格:忠诚而倔强的他,即使是在周边城池纷纷“伪降”的风雨中,仍会选择死守宣城这一片王土。
我支持父亲的选择,亦深信他会守住宣城。只是在这样彷徨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每日只能见他茶饭不思,身为家中长子,却只是无能为力。
一日,父亲将家中所有仆吏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愿意离开的领遣散费用离开。我默默地看着那些人或走或留,心中清楚,叛乱的军队不出三日便要攻到城下了。
我却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只是走出院中,闷头坐在一棵树下。这时江怜走过来,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她。看了一阵,我问:
“你害怕吗?”
她展开了一个温柔而恬淡的笑,说:“和你在一起,怎么会害怕?”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又看了一阵,她说:“我新学了曲子,弹给你听罢。”
我点点头,她便去拿了她那支箜篌来。在郁郁葱葱的大树下,她弹起了婉转悠扬的曲子。树上的蝉也似听得痴了,连鼓噪都忘了。天地间仿佛只回响着这支曲子,除此之外,所有让人心烦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一曲终了,发现庾盈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江怜似有些害羞,道了个安,便红着脸走开了。
她走开后,庾盈突然问我:“你将来会娶她吗?”
我说:“当然会。”
“那你很有福气了。她这么美丽。”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中却有着鲜有的落寞。我想这样的落寞也是出于妒忌罢。但是我一点都没有不安的感觉,江怜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这样快乐地想着,他却满怀心事。过了一会又问我:
“倘若城破了,我们怎么办?”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城不会破。”
“可是他们都说――”他蹇起眉头。
“――何必管别人说什么?有我爹在这里,城不会破,我们都不会有事。”我满怀自信答道。
他沉默一会,突然一把捉住我的臂。
“我从建康一路流离来到这里,路上经历过从未经历的苦难,只是为了不落入叛军手中。既然一开始我做到了,以后我还是要做到。请你和你爹说,发我一支剑,让我随他一同守城。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只要我活着,便能为王师贡献一份力量。倘若城破了,我便用这把剑自尽,也绝不落入贼人手中。”
算起来他比我还小一岁,个子也比我矮上了半个头。可是第一次,我对这个不可一世的贵族子弟油然生出了几分崇敬之情。我将手覆在他纤弱白净的手上,郑重地说:
“那样的话,我们一起去战斗。”
可是这番少年的誓言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履行。夜里,父亲将我叫去他的书房。
他在灯影中怔怔地看着我步入,班白的鬓角和憔悴的容颜在闪烁的灯火中显得格外耀眼。那一刻,我突然心酸地发现,我的父亲,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他让我坐下,看了我一会,说:
“这些年来,一直将你当未长大的孩子。但是现在世道混乱,我无法总是照顾你,需要你尽些大人的责任了。你可愿意?”
我挺直了腰杆,大声道:“愿意!”
他欣慰地笑了,笑容在眼角的皱纹间浮动,可是瞬间,他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我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你必须将它当一件命令来执行,可是明白?”
“明白。”我郑重答道。
“那好,我要你离开宣城,带上庾盈,明天一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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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豪情壮志顿时烟消云散,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问:“为什么呢?”
“叛军即将围城,我不想你们留在这里。”
“他不是懦弱的人,我更不是,”我苦苦哀求道,“让我们留在这里吧。”
父亲却避过了我的目光,冷冷道:“你们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接到了庾中书的信,他现在正在寻阳,要我将庾盈送过去。我既然答应了要保护他的安全,就不能让他面对任何风险。”
“那找个弟弟送他过去吧,我要留在这里。”我咬牙道。
“你怎么还是不懂事呢?”父亲眼中有些发红,“你的母亲和几个弟弟,我自有其他安排。可是你是长子,我要你帮我做这一件事,难道你这都无法做到?”
“我不愿――”
刚说出这几个字,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发现父亲仍举着那一只手,全身似在颤抖。
“他是皇上的表亲,若他有个闪失,是不忠;庾中书是我朋友,我既然答应了保证他侄儿的安全,如果无法做到,是不义。你为了一点孩子气的儿女情长,就要陷你父亲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吗?”
他虽然打了我,又搬出这么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来压我,可是我竟然没有一点怨恨。因我心中清楚,他只是想要我离开这危机四伏的地方而已。
可是他已经这样说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只好咬咬牙,然后说:
“那您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您要打退叛军,然后我在寻阳等您。”
父亲笑了起来,说:“一定。”
我也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那我可以带上江怜吗?”
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觉得把她留在这里有多危险。只是不愿意和她分离罢了。
“你真的是个大人了,”父亲欣慰地看着我,“懂得照顾自己心爱的人……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啊。你便带上她一同走吧。路上也许并不平安,你要保护好他们。”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安心。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是个大人了。
那个夜晚我几乎没有合眼。起先将消息通知庾盈,他却并不十分愿意走。可是在我再三劝说下,他还是勉强答应了。
然后母亲便开始替我收拾行装。其实依照我的意思,不过是去寻阳送个人罢了,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带上。可是母亲却仿佛认为我一去就会去很长时间一样,坚持着替我收拾了很多东西。
江怜倒是丝毫没对远行表示异议。在她看来,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和我在一起,便再没有别的事情值得担忧吧?虽然听父亲说,此次前来围城的叛军中,也有她父亲的身影。但只要将她带离这里,她就永远不必知道这样让人难堪的事情。
就这样折腾到了早上,天蒙蒙亮了,我还是没有丝毫睡意。走到院中去看自己是否漏下了什么,然后便发现我的竹马斜靠在院墙边。
是我最喜爱的竹马,常常骑着它,冲撞过宣城大大小小的少年,留下一路落荒。如今面临着人生中第一次单身远行,是否还要带上它?
想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在院中生了堆火,将竹马投入火中。
庾盈刚好醒来了,看见我在烧那竹马,吓了一跳。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他亦深知我对那竹马的喜爱。因此他疑惑问道:
“为什么要烧掉?”
“从今天起,我是个大人了,不要再玩这些孩子玩的东西。”我这样答他。
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突然又生出几分留恋之情来。虽然成年人的世界一直让我向往不已,但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其实成长,同时也意味着一些失去。
天亮之后,十个士兵护送着我、江怜和庾盈三人,离开了风雨飘摇的宣城。当我们的车马驶出内史府的门口时,我突然忍不住回头张望。我的父母依偎着站在门口,久久地目送着我。树荫从墙头伸出来,在他们身上撒下细密的影子。
有一点点不舍,但我对自己说,没有关系,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很快又可以回到以往的生活。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原来有些人,告别后便不会再见。
原来有些生活,离开了,便再也回不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