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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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保护她。

    十五岁的誓言,在晚风中慢慢地飘啊飘。

    然后随着夜幕一起压下来,狠狠地压下来,最终,混入了苍茫天空中的底色。

    咸和二年秋十月,苏峻反。

    十二月,屠姑孰。

    咸和三年正月,攻陷西陵。

    三月,攻入建康,挟持了皇上及太后。

    建康陷落的消息传到宣城,宣城大小官员痛哭了一整夜,眼睛几乎都要哭出血来。

    第二天,便听说我父亲在召集义师,准备剿灭叛军,救出皇上及太后。

    相比之下,宣城的百姓面对噩耗,却远没有官吏们激动。他们不是不忧虑,但更多却是因为不知何时将蔓延而至的战火,而非叛臣手下的皇上和太后。王室衰微,竟至于斯。

    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虽然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可是事情到底坏到怎样的地步,心中并不清楚。只知道过惯了的生活仍在继续,只知道最重要的人仍然在身边,于是便天真地以为,这一切总会像一阵风似地过去。而我的生活,并不会有所改变。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宣城街头渐渐出现了大批的流民。

    他们多从东边来,言谈间带了些建康的官话音。他们三五成群地占据了宣城的每一个角落,蜷缩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他们并不吵闹,相反,沉默得有些过分。但是他们的沉默并没有维系住宣城往日的宁静,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我能感觉到街道上弥散着一种压抑的,与宁静完全不沾边的死寂。我很少去看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的眼中总有一种让我心中发凉的东西,它们来自一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人生,却真实得让人恐惧。

    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害怕有人趁机闹事,内史府的门也终日关了起来。善良的母亲有时候会命人拿一些食物从墙头扔出去给流民吃,虽然内史府里的食物也日渐减少,但是父亲从不去阻止。

    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也常常趴在墙头看那些流民。

    看得多了,心中便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感慨来。虽然这些感慨并不属于我十六岁的年龄,但是却突如其来,清晰无比。

    他们说,因为这时代有太多的苦难,所以要推翻了重建。

    可是这些眼中带着恐惧,却麻木而压抑地求生的流民,便是他们所要的结果吗?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既然我的父亲是对的,那么这样的情况终会改变。叛军会被我们战胜,流民会回到他们的家园,江怜的父亲会归来,而我们,终究能够回到原来的生活。

    一日,又是这样趴在墙头上,我在成群的流民间看见一个少年。

    他正走到内史府大门前,皱起眉看着紧闭的门。尽管他的衣裳也是破烂不堪,脸上似有饥色,可是他的挺直身姿在人群中却显得格外突出,仿佛苦难虽然染上他的身体,但并未染上他的心。

    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便抬起头来看我。目光对视时,我心中突然有些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那样的眸子――如此黑白分明,如此清亮,又带了些我生活中从不曾见过的骄傲与执着。

    我还在呆呆地看他的眼睛,他却对我说话了:

    “你,是这家里的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十分礼貌,让我隐隐有了些恼怒的感觉。我避过他的目光,冷冷说:

    “你想做什么?”

    “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他说得好象这是我天经地义该做的事一样,我忍不住笑起来:

    “这里是内史府,闲人免入。”

    “我是闲人?”他忍不住嚷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是内史府?快让你们内史出来见我!”

    也许真是哪家的贵公子吧。可是内心的倔强泛上来,让我决定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指天骂娘。我一边翻下墙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这里的门不会为你打开的。”

    可是,就在我跳落地下的一刹,又听见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貉子,你知不知道当朝中书庾亮?”

    听完这话,我又忍不住又爬上墙头,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侄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庾盈。”

    应该是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吧,当他说这些话时,我分明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不安与犹豫。可是再看看他的眉眼,却依稀觉得与庾亮有些相似,而他身上那种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骄傲与高洁气质,也是别人学不来的。在那一刻,我实在是很彷徨。

    “你说你是庾中书家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家住在建康。建康陷落那天,我与家人失散了。然后跟着流民逃难,一路来到此处。”

    他说话声音小了很多,眼中也没有了方才的闪烁。这样锦衣玉食的少年,一路从建康流离到宣城,想必也受过不少苦。我突然又开始有些相信他的话。

    可是该不该放他进来呢?还在犹豫间,突然斜里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揪住了那少年的衣裳。

    “你还好意思在我们面前提庾亮?如果不是他逼着,苏峻怎么会造反?如果不是他无能,建康怎么会失守,我们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如果给他站在这里,我倒要一刀刺破他那空皮囊!”

    那个流民怒吼着,似要将那一刀刺在这少年身上。少年在他指掌间挣扎,却只是挣不脱。许是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委屈罢,大大的眼中一片茫然。

    我终于看不下去,亦不愿这个soudu.org少年在我家门口遭到什么危险,便跳下墙头,一把将那流民推开,将少年拉到我身后。

    “太过分了吧!”我对那人嚷道,“就算是别人有过错,又何必拿他来撒气?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

    那人红着眼睛,似是还要冲上来把少年从我身后揪出来打一顿。而我也只是握紧了拳头看着他。虽然我只有十六岁,但是个子并不比他矮,力气在城中都是出了名的大。打架,我还从未怕过。

    就这样对峙了一段时间。府里的卫兵察觉到有异样,打开门跑出来保护我们。而那人终于也感觉到自己的无力,突然颓然俯下身子,哭了起来。

    “我妻子,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建康……没有了……”

    他就这样蹲在那里哭着,仿佛纵然天塌下来也不能止住他的哭泣。我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仍紧揪着我衣角的少年,他脸上并没有责怪,也是一片恻然之色。在那一刻,我突然彻底地谅解了他。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我将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带进了家门。

    父亲见过了他,起初也带着疑虑问了他一些庾家的事情。他回答得头头是道,对庾亮的言谈形貌也描述得详细真实。于是,父亲便确信了他确实是庾家的人。<_4460.htmlbr/>

    他吩咐人布置了间房间给庾盈住,又派人送了信给远在寻阳的庾亮。他还向庾盈承诺,一旦找到他家人,就将他送到家人身边,而在那之前,他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他甚至还郑重地嘱咐我,在庾盈留在我家中的时候,要陪着他,不要老让他因为家人的事情担忧害怕。我虽然只能答应,却很不以为然。

    其实以我父亲的年龄、辈分,又何必对一个小孩子如此惶恐?即便是故人之亲,收留他、保证他的安全便是了,又何必处心积虑地要我去接近他、讨好他?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父亲当时所想到的,不仅是乱世中友人的一点情分,更多的还有对我未来人生的一些铺垫――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无论你官做得多大,家里多么富有,只要你出身寒门,终此一生便会被牢牢地打上“贫贱”的烙印,只能站在贵族车马扬起的尘埃中遥望他们的背影。以我们的出身本来不可能和庾家的人攀上多深的交情,可是庾盈的到来,却让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别人梦也梦不到的机会。

    所以在生命最后的短暂的光阴中,我的父亲面临着岌岌可危的城池和四面而来的叛军,却仍是处心积虑地,将这样一个终究改变了我命运的人,潜移默化地推入了我的生命中。

    而咸和三年的春天,就这样伴随着三个孩子在内史府四面墙中日复一日的守望,以及墙外渐渐积聚的大片阴云和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渐渐落幕。荼糜花谢了,只留下一地的花瓣,默默地迎接着茫茫炎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