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时起,天下已经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在北方,英勇好战的异族统治着我们昔日的家园,并时刻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南边,投向我们仅有的栖身之地;而在南方,日渐式微的王室再也无力约束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军阀,政局如同火星暗布的炭盆,一不小心,便飘起狼烟。
其实回想起来,这天下从我出生起便一直是不太平的了。只是数次叛乱,都不曾波及宣城,并不曾侵入这四面并不算特别高大亦不算坚实的城墙。而城墙包围中的我,便天真地认为,乱世种种只是旁人嘴里的传奇,即使每天都在听、在说,却并不会影响我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
咸和二年,我十五岁。
城里的人都在说,天下又要乱了。
一个黄昏,我从外面游玩归家,走入内史府大门,看见江怜站在一棵扶木下。
黄昏的风轻轻吹拂着她的月白色长裙,她的脸在夕阳下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光辉。我便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一个最温柔的笑,走过去对她说:
“你在看那些花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我知道她在告诉我是。我突然想为她做点什么,便顺着树干爬了上去,摘下枝头那朵最大最红的扶桑花,然后跳下树来,递给她。
她凝视着我手中的花朵,还未伸出手来,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我伸出手,将她散落在鬓角的发拨到耳后去,然后轻轻将花别上。
虽然从小到大和她一直如兄妹般亲密,自从懂事以来,这样的举动却是第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花的缘故,我觉得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红。这样子的红,让我的心突然便有了些欢喜。
但很快这些欢喜便褪去了,因为在她温柔的笑容背后,我突然嗅到一点点忧伤的味道。而她低垂的眼也有些红肿,似是哭过。
“你不开心吗?”我问她。
她犹豫地看了看客堂的位置,轻声说:“刚才……你爹和我爹……在里面吵架。“
“他们吵吵而已,吵过之后就会好的。”我不以为然道。
她仍垂目不语,眉尖蹙着愁容。见她这副样子,我突然有些心疼,便安慰着说,我去看看。
可是我们的父亲并没有在吵架。当我蹑手蹑脚地爬到客堂的窗下时,只听见屋内传来深深的叹息。
“既是如此,你现在便砍下我的头去献给朝廷,还能换个忠心的美名。”这是江播的声音。
我狠狠地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能说到这个地步。拉长了耳朵认真地听着,又听见我父亲说:
“你明知道我不会,又何必说这样子的话?你是我桓彝的朋友,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会与你同去。”
“那总有一天,我们会兵戎相见。”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不明白你还在坚持什么,”江播的声音又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样荒诞的朝廷,这样无能地把握朝政的人,要腐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狗一样地去维系它?为什么不干脆推倒了重建?”
屋内沉默了一阵,突然有人站起身来,快速地走到窗前,一下子推开了窗。我吓得一缩,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是没有。只听见我的父亲站在窗口,轻轻说道:
“你看夕阳落下时,天地间是不是很美?”
江播不明所以,只是答道:“是。”
“我为官时也常遇到不顺心的事。可是每次坐在这里看看夕阳,便觉得所有不快都能化作云烟。并非我心胸开阔,只是看看天地万物,便觉得还有更美好的东西等着我去守护。”
“可是……”江播欲言又止。
“朝廷是有他不对的地方,可是怎么能够因为这样就要掀起战火呢?你总说腐朽的东西不值得去维系,可是今天你说我腐朽,明天他说你腐朽,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因此去杀人、去作乱?桓彝天性愚钝,不懂得人生大义,但我懂得拿着朝廷的俸禄,做着一方的父母官,就应该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这一方土地。也许将来你会用你的力量证明我站在一个错误的立场,但这个时候,在我眼中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腐朽的东西不值得去维系,可是今天你说我腐朽,明天他说你腐朽,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因此去杀人、去作乱?
我蹲在窗台下的草丛中,茫然地咀嚼着这番对我的年龄来说还相当陌生的话,虽然似懂非懂,但却隐约觉得明白了什么。
后来,从父亲聊天时我偷听到的只字片言中,从满城传得山雨欲来的风闻中,我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是一个叫苏峻的臣子,因在王敦之乱中平叛有功,进历阳内史,帐下有精兵数万人。
听说他居功自傲,颇存骄盈之心。以至于收留了叛臣司马宗的亲信,朝廷征召他入朝,也借故三番四次推脱,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但在坊间另一种传闻中,苏峻其实并不是那么坏的人,司马宗也并非什么叛臣。倒是朝廷因为苏峻兵权过重,先起了猜忌心,想征他入朝,加以削弱。苏峻再三恳求朝廷,说自己不是做文官的料,宁愿驻守边荒,也希望朝廷不要征他入朝。如此恳切地为自己求取一个不必坐以待毙的局面,朝廷却依然不应允。这样看来,倒是朝廷逼着苏峻谋反了。
到底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峻是真的要反了。他素与江播交情不错,这一次江播便坚定地要与他同进退。只是可怜了我的父亲,与江播那么多年的交情,却终究抵不过这时代的风云诡谲。
到底谁对谁错,我自然更是说不清。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这些也许都是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弄明白的问题。虽然很久以后,一直到死去,我发现这些看起来很简单的对错、忠奸乃至善恶,并不会因为见识的增长而变得清晰。与之恰恰相反,它们随着年月的逝去,一变得愈发模糊。
而在那一年,十五岁的我面临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满心忧虑、甚至恐惧的只有一个问题:
――我是否要和江怜分离了。
自那之后江怜父女来访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院子里的扶桑花开完又谢,我站在树下痴痴等待,却总是等不到她来。
我满腔的思念,却不知道能够说与谁听。我已经是十五岁的_4460.html少年,很快就要承担起一个男子汉应该承担的责任,不能够总是抱着这样的儿女情长。所以我只有将心中的思念说给树上的喜鹊听。话说出口时,却觉得仿佛连喜鹊都在笑话我。
就这样,一直到了秋天。殷浩约了我去城外水溪旁钓鱼。一条鱼跳着离开钓杆时,我的心突然一颤。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江怜来了。
我丢下一脸茫然的殷浩,疯了一般往家里跑。还未跑到门口便看见江家的马车,欢喜的感觉让我瞬间觉得似要疯掉。然后我一口气跑入客堂,发现江怜父女果然在那里。
真正见到她的面,我反而说不出话了,只是不安地搓着手,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以往这样大人肯定要笑我,可是这天他们都没有笑,气氛压抑得有些古怪。
这时候我才发现,堂上摆满了箱子,分明是谁的行囊。我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却听见江播在喊我的名字。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罢?”他问我。
“十五。”我必恭必敬地答道。
“十五岁,也是个半大人了,”他慢慢地说,“若要成家,也可以的了。”
我脸有些红,却只是低下头,努力装出一副沉稳的样子。
“你是要娶我女儿的,你会不会对她好?”他突然又丢来这么一句。
我心如鹿撞,却还是昂起头,大声而坚定地说:“我会!”
一堂人都笑了,笑容散落在他们脸上,让原来古怪压抑的气氛顿时多了些温馨的意味。在笑声中我偷偷看了眼江怜,发现她也在偷偷看我,我们的目光对碰了一下,心里便觉得很甜蜜,但又有些莫名的忧伤。
“两年,”江播忽然大声对我说,“我今天把她交给你家。两年后若我还能回来,我亲自替你们主持婚礼;若我回不来,你自己娶了她。”
为什么要两年?我想开口问,却看见他眼中的决绝与悲痛。要问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我只是点头,用目光给他一个男子汉能给的承诺。
他欣慰地站起身来,对我父亲说:“我要走了。”
父亲犹豫地说:“其实……”
“――没有其实,”江播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的……万一事败……我的女儿……并不需要一个做了叛臣的父亲……”
父亲用手摸了一下脸,然后重重地挽住了他的臂。他们都没有说话,但那一刻我发现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泪光。
那一天我陪着江怜站在门口,看着她父亲的马车离去时扬起的尘埃纷飞后又渐渐平静。直到街上再也没有了他车马的痕迹,她却仍在痴痴望着。
天渐渐暗下来,夜风带着凉意划过耳边。我终于忍不住劝她回去,她才迈开了步子。
我走在前面,她跟在我身后,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耳边并没有她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发现她弯下了腰,单薄的肩颤抖得如同瑟索的枫叶。
心底的怜悯铺天盖地地泛上来,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承诺是否就能拭去她眼中的泪水,但我仍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俯下身子,紧紧将她的手握在胸前。
迎着她朦胧的泪光,我用了最大的温柔和坚定对她说:
“我会,保护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