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生我的那天傍晚,柳絮飘满了庭院。
夕阳中飞舞的柳絮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淡红色,空气中浮动着暗暗的香。在母亲的痛苦间,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刚刚睁开眼睛,便有几片不知趣的柳絮沾在了我赤裸的身体上。也许是不喜欢这种痒痒的感觉罢,我立即皱起眉头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异常洪亮,穿透了低垂的门帘,一直击入门外束手站立着的父亲耳中。他本来是紧张不安的,可是听见我的哭声,便长舒一口气,对着天空欣慰地说:“我桓彝终于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无法目睹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可通过后来那些长辈们反反复复的回忆,我知道我的父亲在那一刻,双眼中一定饱含了激动的泪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激动,他就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天空混杂着夕阳的红和宝石色的蓝,如此明丽又如此绚烂。是乱世中弥足珍贵的宁静,才会涂画出这样的美丽。
好象是害怕自己会迅速淹没于乱世中一般,我从小就特别热衷于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的声音格外响亮,即使是隔着三层庭院,混杂着喧闹的人声,母亲也能清楚分辨出我的声音。我高兴时会哭,不高兴时也会哭,无论是醒来时还是即将睡去时,都不忘扯着嗓子哭上几声。
所谓哭,其实并不是因为伤心罢。那么小的年纪,哪有那么多伤心可言。母亲说我“哭”的样子特别可爱:眉头皱着,小小的拳头紧紧捏着,张开小嘴恨恨地啼着,眼角却不见一滴泪水。
包括久经沙场,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大将军温峤,看见我哭时的样子,也忍俊不禁,将我抱在怀中看了又看,丝毫不介意我洪亮的啼声几乎冲破他的耳膜。
然后他微笑着,十分愉悦地对我父亲说:“你的儿子,将来会是个英雄。”
素来老实的父亲,听到这句赞扬,一时间竟觉得惶恐无措。许久才嗫嚅着说出一句:“这孩子还没起名字,难得大将军赞扬,便以大将军的姓为名,叫他桓温罢!”
以别人的姓为名,其实是不礼貌的。可是温峤并没有介意。就这样,我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一个跟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字。
即使是乱世,人们还是像青草一样蓬勃地延续着生命。在我出生后那几年,我的弟弟,阿云、阿豁和阿秘,然后是阿冲相继出生。
男丁的兴旺让冷清的内史府平添了几分热闹,父亲更是喜悦不已。他是个生性严谨的人,很少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温情的一面,可是每当他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扭过头去时,我分明能看见他眼角眉稍的笑意。
相比之下,母亲的爱则显得多了几分小女人的味道。在我刚牙牙学语时,她已经开始幻想将来我成家立室、生儿育女时的情景。像所有典型的江南女子一般,她也喜欢像江南的水一样温婉、美丽的女子。
所以当父亲的好友江播第一次带他的女儿江怜上门拜访时,母亲拉着江怜的小手,喜欢得几乎不能自持。因为父亲和江播交情很好的缘故,她也不顾什么礼教,就笑眯眯地对江播说:“这孩子真美,以后给我们温儿做妻子吧!”
江播哈哈一笑,竟是说:“好。”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一张宽大的胡床后,怀疑地打量着江怜的身影。她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脸白白的,看上去像河边草丛中开的那些小白花。我已经基本能听懂大人说的话,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这个女孩子将来会是我的妻子,想到这里我便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样子也不错。
那是我最早的记忆,最早的记忆中,便有了江怜的存在。
母亲和江播之间的对话,看上去像戏言,但因为确实门当户对的缘故罢,从小母亲便俨然将江怜当成了自己的媳妇,甚至是自己女儿来对待。
江怜十二岁那年便已出落得十分美丽,纤弱的她总是让人有一种要保护她的欲望。当城中轻狂的少年喊着她的名字时,她总是牵着我的衣角怯怯地躲到我身后去,那个时候,我知道,她选择的人只有我而已。
宣城的人都在羡慕我的爱情,一起长大的伙伴殷浩却总是不以为然地对我说:“这有什么,我将来会娶公主。而不像你这个寒门家的穷小子,只能娶寒门家的穷姑娘。”
其实他家不过比我们家过江早一点点,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望族。所以我总觉得他说这些话主要是因为他妒忌。
我也不会去驳他,只是骑着我的竹马一次又一次把他撞翻在地,在樗蒲中赢光他的筹码,留下他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怨天尤人。气极的时候,他也会在我背后骂道:“你是个貉子,你是个貉子!”
“貉子”这个词,我并不陌生。有时出门游玩,不小心冲撞了那些衣着华美的人,他们也会秀目一翻,用了鄙夷以极的口气说道:“小貉子!”
他们这样说,我却并不介意。宣城在江北,所居之人都是南下迟的。在北方呆不下去而流落至此,谁又能比谁高贵。即使这世上真的有贵族,也不是穿得漂亮些,长得白皙些,便能以贵族自居的。
真正的贵族,我也见过。每天开春,朝政尚未忙起来时,那个中年男人都会坐着马车前来找父亲谈玄。父亲从不安排隆重的接待,亦没有繁缛的见礼,可是每次他来前的那一个月,我知道父亲每天都在等他。
他常穿质地很好的青色长衣,手执洁白拂尘,面上长须梳得整洁飘逸,当他走在我家的小院中时,会觉得整个院子一下子也跟着亮了起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手:他手指修长,手上的皮肤洁白,仿佛每天都用马奶洗涤一样。
听父亲说,这样的一双手,原来并不止是用来手谈、执拂尘、下棋,在我所无法企及的世界中,它也常常拿起沾血的长剑。再后来,我渐渐了解到,这个男人叫庾亮,颍川庾氏,当朝太后的兄长,与王丞相一同把握朝政的人。听说他不仅饱读诗书、精通清谈,为人还仁德宽厚。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称作贵族,天下也就没有了贵族。
宣城毕竟很小。父亲与庾亮交往的事情,渐渐也在一些小圈子里流传开来。走出门时,他们看父亲的目光,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艳羡的意味。
惟独殷浩仍是表现得不齿,有一天他又对我说:“不要以为你父亲和庾中书来往你们家就很了不起。如果他真的当你父亲是朋友,为什么不以朋友之礼相见?依我看来,他就是觉得你父亲谈玄谈得还可以所以找他切磋,其实心里根本没把他当朋友。”
以往他说这些话,我都不去反驳,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何,我心里特别恼火。我狠狠地和他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抓着头发撕打成一片。那次我下手有点狠,不一会就看见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布满了青肿。我觉得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可是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殷浩的父亲便带着他上门来告状了,结果自然是我老实的父亲将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但他们离去后不久,父亲又开始后悔了,拿了冷巾来替我敷,然后轻轻问了句:
“疼吗?”
我并没有生父亲的气,因为我知道他其实从来不会生我的气。我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不由自主地问:
“爹,你和庾中书真的是朋友吗?”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说:“当然是。为什么这样问?”
“可是今天殷浩说,庾中书并没有拿我们当朋友,他只是想找你谈玄而已。”
“他只是个孩子,懂得什么。”
父亲的声音很冷、很轻,一点都不像他平时说话的样子。我忍不住又问道: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真的可以和贵族交往吗?”
我以为父亲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可是他只是发了一阵呆,然后说:
“别问那么多,做人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我始终不曾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但过了没几天,我便将那天的事忘了。那只是纷呈往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并不曾在我懵懂好奇的心中留下什么过深的痕迹。
也是过了没几天,我又和殷浩重归于好。虽然我始终不喜欢他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阴腔怪调的作派,亦不喜欢每当我春风得意时他看我的那种又冷又傲的目光。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人又有什么缺点是真正无法接受的?既然一开始我们做了朋友,那么后来,我想我们还是可以一直做朋友。
何况他也是有他的好的。他长得白净俊秀,和大人说话时彬彬有礼,他看很多书,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女孩子的媚气,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看来,他便是一个美男子了。和他一起出去时,路上遇到的女孩子有时看他的眼睛也会发亮,她们笑着将手中的花朵扔向他,而他目不斜视,一脸清高的样子,却愈发引得她们痴痴地笑。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将来真的会有公主爱上他。
这便是我在宣城的童年:有一点青涩,有一点不安,但更多的却是平静而无忧的时光,河水般缓缓流过。
十五岁之前,站在宣城城楼上眺望天空,我几乎便能看见一生的轨迹:我会平静地长大,读一些书,学一些武艺,在父亲帮助下做上一个小小的官,待他老去,便接替他的内史职位。我会娶江怜,生下几个子女,过着平常百姓所期盼艳羡的丰足生活。然后我会和江怜一同老去,我相信我们到老时soudu.org仍会很恩爱,然后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握着手一起陷入永恒的睡眠,留下子女和下属们去为我们流泪。死后朝廷会下一纸_4460.html诏书,追封我一个高级些的官职,然后便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宣城的风便轻轻地在耳边纠结,带了一丝怅惘的味道。但我并不觉得特别难过,事实上,倘若我真的能够按照这样的轨迹走完我的人生,也并不是一件坏的事情。
如果,这不是个乱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