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乌黑的马车顶了细雨穿梭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时，子沫合才突然感觉，原来也有那样一片空间会让人觉得孤寂无助。
正午的阳光像是融化在了雪中，明明六月莺飞草长，万物生灵的季节，却在这山中，每一木都在光中投出了倚长的影子，安宁而悲戚。
她坐在车中，侧目望到赶车男子单薄的背影。
那是怎样一种暗的姿态。被世人传颂的奕止，年纪轻轻尚已闻名武林，却没人曾会想到，他依旧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思念。沫合微闭双眼，山涧轻灵的流水声，顺着松枝斑驳的碧影流淌至心中。
竟然沉沉的睡去了。安稳，惬意。
再次醒来，车已然停住，四目环山，说不尽的凄凉悲楚。她张口询问何故停下，便倏地从玄布窗口望到了山巅赫然醒目的大字——红泪阁。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重回此地，竟然在十年以后。
即便脑中无数的记忆早已被时光冲淡了影迹，一些该记住该留恋的东西也化成了握不住的灰尘，可是那情那景，却闪烁的分明。
族长傲然的神情，对比阁中男子略显慌张的眼神，他似乎对于公乘家族一行人的到来格外措手不及，只知赔了笑脸，站在一旁唯唯诺诺。
彼时的她，尚还年少，站在沫泽身边，悄声的问，这是谁。
你的师叔，公孙成府。
话音未落，便被父亲投来的眼神狠狠地鞭策一般。那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对沫泽横眉立目。这样的神态，久久挥之不去。
“师弟，我们有些年不见了。”
男子仓促的应对着，而阁中之人，熙熙攘攘站了一庭院。
“你打算何时回归神族。”桀骜不驯，张扬跋扈，那样高亢的语气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回师兄，成府才疏，已经无力回到神族，不如让我留在深山之中，继续别一番的生活。”尽量压低的声音与卑微的口吻，使堂堂一阁之主威严扫地。
父亲才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慢丝条理地屡屡胡须，意味深长的叹息。
“其实，这也是尊重你的选择。那么成府，以后族中之事不许你等人参与。”信步中庭，又像是想起什么，傲然地回过头，“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哪一天你遇难了，托人下山告诉我一声便可，师兄不会不管你的。”
而后是仰天长笑，直到天昏地暗，沫合不住的捂住了耳朵。
然回首之时，分明见到男子卑抗的神情，仇恨的目光。
那样的记忆，永久停留在了少体内，如同镌刻的铜字，让她无时不刻不在厌恶父亲的姿态。区区神位，有多少情感已然淡化。而那样被唤了十六年“父亲”的男子，真的值得安稳的坐在族长之位么。
然而这样的蹩眉很快变成了微笑，神族，终究会灭亡在他手中吧。
那个锢了哥哥十八年的牢笼。会粉碎的寻不到一丝踪迹。
“下车吧。”
车外响起的淡淡声音，才使思绪猛然回到了眼前。
一袭素衣的男子，飘然的站在风中，即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带着人类无法比拟的傲骨。
然而眼神略微一转，一切已然自明。
红泪阁门前，分明是那妩媚与妖娆的刺客。不同的是今日换了少的着装，好的如同天的露珠。只是她的神态永远像奕止一般孤寂，眉宇的惆怅宣告世人她有着不同于凡夫俗子的记忆。
“一枝红露凝，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样的诗句，突然闪现在脑海中，带着隐约的失意。
“奕止大人，这是何意。”
“我们已经到了。”
“我不明白。”
掀开车帘，男子明隐的双眸突然毫无征兆的映在心底，泛起丝丝不安分的涟漪。
“沫合姑娘，在下就是要护送您到这里。”
“雀尘，”子声音冷淡而清凌，“带她进阁中吧。父亲等候多时了。”
“呵呵，原来那，是你们配合的一场戏啊。”沫合跳下车，眉眼闪过锐利的光，带着嘲讽般的笑，而右手，已然按住了剑鞘。
她不明白，为何神一般的奕止，会听从面前子的摆布。倘若论姿，江南城都的子不知有多少迤逦明媚，而这般阴郁消沉的人，竟然是奕止眸光最深处的温柔。
子转过身，已然进入阁中。而就在这一刻，神剑出鞘，迅速在天际划过一道极光，锐利之处，竟然切断了缠绵的雨丝，苍穹一片荒芜。
剑尖对准子背心，以始料不及的迅猛隔空袭去，沫合嘴角上翘，浮现出雨天一般阴冷的笑容。
只要杀了你，就没人能够左右奕止了吧。
只要杀了你，他就能带我找到沫泽的影迹。
临近子，眼前却突然一片素白。沫合只感到身体受到了巨大的冲力，努力保持住平衡，正抽剑，却突然怔在了原地。
奕止不过是食指中指轻轻挟住了剑尖，偏过头，目光依旧追随着子的背影。
那是怎样的武功极境啊！面前素白的人，完全是自己意会不到的另一种世界。巨大的冲力较之锐可破天的剑风，竟然就这样无声息的化在了两指之间，甚至没有割破一丝。
这是凌驾于沫泽还需仰望的高度。
良久，听得面前人一句，“还是先随扶碧进来吧。”
她收回剑，目光有些旷然。原来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难以置信的高人。而她，竟然卑微到离开沫泽，便无法保护自己。冷涩的泪，顺着脸颊，与雨水混沌成一片。
原来那个同样有着悲离神的子，名叫扶碧。
扶碧，本是一般明媚的影迹。却在山空之中，慢慢磨淡了她的光芒。
屋内烛光幽曳，却带着深秋般的寒意。她看到已然年迈很多的阁主，带着不再明亮的眸光，淡然的打量她。
“沫合少主，好久不见。”
子点一点头，算是回应，手中却一直不肯放下那柄银雕蠡的弑魔剑。空气中弥漫着肃然的气氛，在朦胧的雨声中尤为醒目。
“确实，好久不见。”
只这一句，就要略过多少醉生梦死的年月。那些挣扎在浮华边缘最阴晦的心，究竟要经过多少洗礼才能安息。亦如眼前风华已逝的公孙长者，却依旧无法不谙世事。或许，那需要另一种境界吧。
“公孙大人，此次带我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沫合少主是聪明人呢，”男子品一口茶，目光突然犀利，“可是我想对于兄长的去世你心中一定会有不小的阴影吧。”
杀气顿然而生，子皱了眉看去。
“可是被公乘家族束缚，也许你不能如愿呵。”
“既然都到这里来了，有何用心不妨直说。”
男子却突然屏了息，良久的端视，“你那骨子里的傲气啊，真不愧是公乘家。”
“沫合少主想必也清楚，我公孙不甘一生作为你们公乘的下人，既然今日到了这里，我们也好做个协议。我让你从此脱离神族的束缚，你尽可放心去寻找沫合生前的踪迹，而我们，也要步步高升。”
“比如？”
“比如让犬易容成公乘沫合，进入神族，而你，从此隐姓埋名。”
“呵呵，这样的交易，我似乎是吃亏了呢。”
话音未落，沫合扶碧同时剑尖相对，距离彼此脖颈不及一寸。而空气中原本淡淡的杀意，也陡然而生，瞬时变为手中锐利的兵器相抵。
“扶碧，你认为有胜我的把握么。”阴冷的笑容瞬着嘴角的上翘俨然展开好看的弧度。沫合屏息，那语气中分明透露着鄙夷与不屑。
“这样看来，沫合少主是不想合作了？”
这才一个反手收回剑，立在门旁，“随便。”
“哦？”
“公乘家族的事与我无任何干戈，你愿意去做就去吧。”甩下这样一句话，前脚已然踏出屋内。院中丝丝细雨，让她感觉格外舒服。
公孙似乎还沉溺在如此轻易的应允中，竟没有道出一句回复。
“不过，”子倏地回身，眉间密匝匝阴郁的气息，仿若蛟龙般气韵傲然，令人为之一振，“若是毁坏了任何我兄长公乘沫泽的名誉，届时我会手刃你公孙！”轰然一声响雷，原本平息的雨季不知何时已然翻滚成惊人的雷鸣。子那层阴暗的杀意分明不同于先前。仿佛打破这个约定，就能弑天一般。
屋内三人怔然，竟一时哑口无言。
良久，扶碧才倚住墙，气若游丝道，“分明……魔鬼一般。”
是啊，死于沫泽刀下的母亲便是魔族后裔，这十年来，又有谁能验证她公乘沫合是真正的神族之人呢。骨子里流的，分明是涌动的魔，而在复燃那一刻，必将惊天地，泣鬼神。
——第二章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