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远处山峰间渐渐泛出一片光亮,划开黯淡的天空,林间氤氲蓊郁的清岚也随这晨曦慢慢消散。天色开始明亮起来,从象山上看下去,座座秀丽山峰掩映在墨绿色的树林之间。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流将桂林府城分成两半,水势平缓,清澈见底,时有往来的竹筏惊动了在江中沙洲上休憩的水鸟,扑啦啦沿着水面飞行。
方中群极目远眺,桂林美景皆收眼底,只觉得胸中混浊之气尽去,不由得深深的吸了口气,感到整个人要融入了这江山画卷中一般。他意气风发,站在山崖边上,高声吟道:
“重辉凝翠映山巅,春江携碧过舟前,世间万物收眼底,此意由我不由天!”
吟罢,方中群益发的舒畅。此时身旁有人大声叫好道:“‘世间万物收眼底,此意由我不由天’,好,好!”方中群转眼一看,却是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文士,一边拍手一边赞叹。那人见方中群看他,拱手一拜道:“公子此诗中大有深意,容在下揣测,正是阳明先生‘花不在心外’之意了。”不待方中群开口,旁又有一黄冠缁服,道士打扮的人打断了那文士道:“哲卿先生此言差矣,‘此意由我不由天’乃化自紫阳真人‘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实取其见末而悟本,舍妄以从真之意。”唤做哲卿先生之人不肯罢休,说道:“不知是见何末而悟何本来?”道士言道:“以人真性,秉之于天,一灵真性,悬于虚空之中,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常应常静,造化难移,万物难屈,依灵性取之,谓之曰‘我意由我不由天’,实感悟道理,直斥本源之言。”哲卿先生讥道:“若依你言来,竟是由万物生灵性,人却是依这真性取之,倘是物没了灵性,我意欲取之而不得,又哪里来的‘由我不由天’?”两人一时争执不下,在这象山顶上拉拉扯扯,扰得周遭人欲观美景而不可得。
方中群大皱眉头,不知道哪里出来这两个家伙,趁他们还没扯上自己,赶紧转身想溜。岂料身后一人上来拦住了方中群,面露苦笑道:“这位公子且慢,这两位乃是我的朋友,平日均爱辩驳些道理,公子不要见怪。”方中群见那人年过不惑,衣着精致,非富即贵,便拱手道:“无妨,学问一事,十之八九都从这争辨中来,倒可见阁下两位朋友的真性情。”那人道:“公子气度不凡,不知是哪里人氏?”方中群道:“在下田州方中群,表字存之,请教阁下如何称呼?”那人略一踌躇,道:“这倒也无须隐瞒,我便是靖江王长子朱任昌。”
又是一个小王爷!方中群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躬身拜得一拜,口称:“下官拜见靖江王长子殿下,先前失礼处还请多多见谅!”朱任昌眉头一皱道:“存之何必如此拘礼,反不似你方才诗中洒脱。”方中群抬起头来笑道:“‘发乎情,止乎礼’下官因情而发,又因殿下在此而止,正是得了意思在。”朱任昌闻之,大笑不已道:“好个存之,这般解释,倒也新鲜!”
一边哲卿先生和道士见朱任昌和方中群谈笑风生,便止了争执,来到两人身边,相互不望互瞪对方一眼,再问方中群名号。一番寒暄后,方中群得知那哲卿先生名为黄远靖,乃是桂林当地的一个举人;道士名叫孙远,号怀尘道人,是这靖江王长子朱任昌的好友。三人原相携来赏这象山日出,不料碰到方中群,两人便争起这句中意思来了。
朱任昌挥手叫过不远处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在这象山顶上摆下几张桌椅,桌上搁上壶茶,几个杯子,貌似要品茶论道一番。方中群见了这番架势,心里暗自叫苦,他的不少观念都是大白话,哪里能这般认真与人辩论,少不得找个由头,闪人去也。
哲卿先生见方中群眼神闪烁,不知道他心里的念头,还当他又在思索什么大道,哲卿先生自己倒还没忘了刚才的争论,便开口道:“方公子适才所吟诗句,不知是哪位先生所作?”方中群面色一红,道:“哲卿先生见笑了,刚才随兴而发,胡乱吟了几句诗,不想入得了先生耳。”“你作的诗?”哲卿先生与怀尘道人二人俱都惊奇不已,怀尘道人更是满面赞叹神色道:“方公子大抵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感悟,将来成就必不可期!”朱任昌道:“田州一地,我也稍有耳闻,僮瑶蛮夷之地,不想出得存之这样的奇才!”他看了哲卿先生一眼,又对方中群说道:“存之不若在这里解释下方才的诗句,好消他们二人的争执,不然我之后数日也是不得安宁。”
方中群也不推辞,取桌上茶壶倒了杯茶喝下,开口道:“其实在下学识浅陋,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谈些一家之言,供大家笑笑罢了。适才我那后两句诗的意思是,世间千万物在,何物入我眼底却只由我,它是甚么模样,是好是坏,是美是丑,也只由我!”哲卿先生若有所思,道:“心外无物,它不入你眼底,你如何知它在?”方中群笑笑道:“此花不入你眼,何尝不开在他心里?大千世界万丈红尘,有你如何,没你又如何?‘心内’不可用作此解。”哲卿先生道:“那便如何解?”方中群道:“万物本在,如何存于你的心内,则是你意,花开在那处,你不看它,别人也看得它开,你去看它,开得娇艳美丑,绽放凋零,却在你的‘心内’了。”哲卿先生半响不言,显有所悟。怀尘道人见状道:“如我所述,以人真性,感悟造化,方得‘存’一意。”方中群道:“不然,这人之真性,若不得后天圣贤劝导,自身勤勉,也是感悟不得造化。人在这世间,最难的便是知‘取’一字,知‘取’方能‘存’!”
朱任昌对论道倒没有那两人这般执着,他本性好结交些名人逸士,一则附庸风雅,二则还是想得那‘贤良’的名头。见三人谈得热切,他就在一旁喝茶观景,颇为自得其乐。
谈得一会,方中群见两人纠缠不休,赶紧托词道:“下官仍有公事在身,实是耽搁不了太久,这便先告辞了,待的两日后到王府上再向小王爷请教罢。”朱任昌听了奇道:“哦,你两日后要来王府,我怎不知?”方中群道:“辅国将军殿下诚邀老夫人前去相叙,下官蒙老夫人厚爱,也随去王府一观。”朱任昌便对另外两人笑道:“先生、道长,你们且放得存之一马,待两日后他来我府上再好好地探讨一番便是。”怀尘道人和哲卿先生听了也笑起来。方中群忙向众人告别,先下了象山。
回驿站途中,方中群心自叫苦,两日后还要和那两个人见面,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肚子里的这点货色都是以前自己看些杂书的感悟,两下全抖搂出来了,再深下去肯定要在那靖江王长子面前露怯。须得想个法子好生混过去,横竖以后也不会和这些人再打交道,给靖江王长子留个好印象便可。他一路想着,走到了驿站门口。
“哇啊,轻点!”“好疼啊!”驿站里传出的叫嚷声顿时吸引了方中群的注意,听得是岑大寿的声音,他顿时一惊,难道驿站里出了什么意外不成?方中群三步并做两步抢进了驿站中去。到了屋子里,方中群看到岑大寿光了上身,裤子也褪到臀部半截处,混身青紫,眼圈也被打肿一只,正由两个随从给他搽药。刚才的阵阵叫嚷声正是搽药的时候岑大寿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老夫人呢?”方中群急忙问旁边一个随从。
岑大寿听到方中群的声音,扭头哭丧着脸道:“大哥,我算倒大霉了!”
方中群见岑大寿凄惨模样,也是生出几分怒气来,道:“大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哟,哎哟,轻着些!”岑大寿惨叫几声,呲牙咧嘴道:“我也弄不明白,清早老祖宗出去了,我去找你,见你不在,便打算自己出去城里逛逛,哪知道出了驿站门没多远,有人用布蒙了我的脑袋,把我拖到条巷子中,一顿棍棒把我打得这副样子出来,幸亏我还有些拳脚,拼命护住了要害,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什么?”方中群怒道,“什么人胆敢在桂林城内这样嚣张?大寿你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哇,哇,别碰那里!”岑大寿又是一阵鬼哭狼嚎,道:“我哪里知道,桂林城里我哪里会有什么仇家,但他们没抢我财物,实在是……嘶,轻点!”
听岑大寿这般说,方中群完全是一头雾水,只得召来其他随从,吩咐赶紧出城里多方打探,并急报桂林知府衙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