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盏茶时分,朱任晟和陈尧升转回迎宾厅,陈尧升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朱任晟的神色可就有些不对劲了,眼中含着三分冷意。朱任晟一出来便再向陈尧升辞行,陈尧升非送至台阶下不可,朱任晟也只得点头。他回身别过瓦氏夫人,不料竟对方中群冷冷说了一句:“存之兄此次前来桂林府,可要多留得几日,好好欣赏这桂林山水才是!”方中群心下一惊,不知朱任晟话里意思,连忙拜得一拜道:“多谢辅国将军,在下虽愿意在这桂林府耽搁几日,不过都要看老夫人的安排。”
朱任晟点点头,对瓦氏夫人道:“老夫人远来是客,三日后我于王府设宴招待老夫人,不知老夫人可否前去一叙?”瓦氏夫人自然满口答应下来。朱任晟见状,回身又瞥方中群一眼,然后与陈尧升一路说话,走出了迎宾厅。
这边方中群一头雾水,暗咐自己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应该不至冒犯了这位小王爷,他话里有话,实在猜不出来意思。正想间,方中群隐隐看到几个女眷自偏门出来,经过回廊与朱任晟合在一处,一同走出了重光门。
陈尧升送了朱任晟回来,与瓦氏夫人客套一番,众人便自坐下。陈尧升思索片刻,开口道:“岑土官此次前来,本官也知缘由,拜会本官其一,其二还是为了那改土归流的事情来的罢?”瓦氏夫人道:“方伯明鉴,我岑氏一族,世居田州,僮瑶各族无分贤愚老少,俱都怀恩于人心。况岑氏先祖岑公伯颜,尝钦奉太祖高皇帝敕旨:‘岑、黄二姓五百年忠孝之家,礼部好生看他,着江夏侯护送岑伯颜为田州府土官知府,职事传授子孙,代代相继承袭。’自嘉靖七年以来,地方宁靖,朝廷威德日新,岑氏一族实是勤劳在人。且往岁姚源之役、刘召之剿,岑氏莫不奋力征讨,保障地方,嘉靖二十九年我那孙儿更是埋骨琼州府。岑氏一族不可说不为朝廷尽功尽力矣!”
陈尧升微拈长须,点头称是。瓦氏夫人见状,继续说道:“况田州各甲,嘉靖七年后分设为九土巡检司,各土目连属之制,升授之差,皆径纳于流官知府,行其控御节制之道,施其绥怀抚恤之仁,人知所依附,而不敢辄携二。岑氏一族,仅得保旧有八甲立州府,既无羽翼爪牙之助,何敢纵肆于为恶?”
陈尧升缓缓说道:“岑土官所言极是,但土官既设,势并力众,骄恣易生,报仇复怨,吞弱暴寡之事常有。且僮瑶民常以土目属于土官,而操其生杀予夺之权,则彼但惟土官之是从,宁复知有流官知府!那些土目的呈状,也非空穴来风。”
瓦氏夫人侧身过去低声道:“方伯,容下官抛了场面话,那些土目呈状上来,却是为了军屯!”
“军屯!”陈尧升双目忽然大睁,道,“有这等事情?”
瓦氏夫人知此话说到了这位左布政使的心坎上,暗暗一笑,面上却做忧心状道:“田州?兵七分守城,三分留屯,兵款食用,俱从这屯田中来,岑氏世有田州,自知此理。而今土目多新封守,势豪吞占,致令屯政废驰。岑氏忧心此状,数次弹劾,与之结仇成恨。兼之,若当真改土归流,废了岑氏土官职司,属下?兵,须改籍为民,那土目侵占屯田,正是借此时机转为民田,便利租赁转售,狼子野心,正是由此处来!”
陈尧升大怒:“好啊,我素知这些土目科敛取财,籍没军屯,浑不料他们竟有如此大的胃口,主意打到本官头上来了,若不给他们个教训,岂不教他们小觑!”瓦氏夫人一本正经道:“下官知悉方伯体察民情,因而全盘托出,望方伯秉公识判,断不可让些奸人得了好处去!”陈尧升道:“岑土官一番苦心,本官自有分数。”二人便换个话题,谈天论地,说些官场逸事。陈尧升忽想起一事,问道:“岑土官,本官听得田州地方,有一奇人,能将山涧水引入荒坡供浇灌之用,不知岑土官可知其仔细?”
瓦氏夫人笑道:“好教方伯知晓,方伯口中之人,正是下官治下吏目方存之”说罢唤方中群去陈尧升面前拜见。陈尧升弯腰扶起,仔细打量方中群,见方中群身材欣长,相貌堂堂,心里先有三分喜欢,脑子里转过个念头,面上神色便有些怪异。陈尧升道:“存之果然少年英才,不知是哪里人氏?”
一旁瓦氏夫人早有预备,将伪作的方中群家世说了,只说他是田州人氏,一族人丁凋零,加之父母早逝,因此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瓦氏夫人见他聪明能干,委了他个吏职,也是做的有声有色,不负瓦氏夫人所托。
陈尧升听了,微笑道:“岑土官果然慧眼,怎生就被你找到这个奇才来。”又问方中群那引水的关键处。方中群一一答了,且详细分说引水一法绝非处处皆准,若荒坡左近无高山水源,则绝不可行。陈尧升叹道:“世上果无面面俱全之事,本官初以为有此妙法,广西各地多开荒田,科税粮食,只怕能多得上一番,如今不做此想矣。”
方中群灵机一动,拱手道:“陈方伯,在下倒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陈尧升道:“但说无妨。”方中群道:“在下素见田州产些南国瓜果菜蔬,为何不广教农户种植,运于省外售卖,所得银两回来完税?既用了天时地利,又引得各地商贩云集,多得许多好处?”谁道陈尧升和瓦氏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道:“存之异想天开,委实有趣。”方中群见陈尧升不取这个主意,刚想分辨,陈尧升说道:“倒险些忘记了,前些日子田州瑶乱,如若没错,那军功奏章上,可是有存之大大的一笔啊!”
瓦氏夫人闻得便笑道:“存之实是我僮家百姓的救星,先授开荒田之法,再复护得我敢僮山安宁,田州百姓无不感其恩德。没料想他还要开个学堂,教书育人。”
“噢?开学堂?”陈尧升初听颇有兴趣,及知悉是为些工人农户开设的启蒙学堂,不免兴趣缺缺,笑道:“存之心系百姓实多矣。”
三人再谈笑一阵,瓦氏夫人见陈尧升疲态尽显,便起身告辞道:“方伯还请歇息,下官这便告辞了。”陈尧升假意挽留一阵,也就允了。临出厅前,瓦氏夫人看了早已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的岑大寿一眼,岑大寿当即领会得意思,回身挡在陈尧升身前,躬身一拜道:“方伯不必相送。”起身时右手取了锭大大的金子,自袍袖底下递了过去。陈尧升老练无比,左手做势扶得一下,却是迅速接得金子过去,收在袖中。到得台阶下,自有那府中下人领路出门。三人向驿站方向行去。
方中群在路上讨教瓦氏夫人之前为何发笑。瓦氏夫人答道:“存之心是好的,只是欠了些考虑,其一,这瓜果菜蔬,运送极是不便,广西一地山高路险,更是为难;其二,跨越省界,商贾科税倍加,不免都添到了果蔬价钱中,又有谁花许多铜钱来买这些东西?其三,农户有田者,均须以粮完税,让他们种瓜果菜蔬,却拿什么去交?”方中群听罢,心知除了第一条外,其他都好说,但是便是这一条,确是极大难处,此时又无汽车飞机,用牛车拉送,送到时早已熟极烂透了。没解决这运输问题前,的确开发这些经济作物种植不是什么好办法。因此他便不再多提。
瓦氏夫人想起一事,开口道:“辅国将军相邀我们三日后去王府一叙,我却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方中群道:“我也疑惑,辅国将军对我似无好感,是我哪里有得罪处不成?”三人想了一会,全无头绪,岑大寿大咧咧道:“管他什么用意,去了不就知道了?”瓦氏夫人摇头道:“你便就这个莽撞劲头,将来如何做那知州?”岑大寿道:“不做便不做,谁又稀罕来着!”话音刚落,瓦氏夫人拎起他耳朵,进了驿站好一番训斥。训得岑大寿当晚出去玩耍的心也没了,躲在房里大生闷气,方中群只得自己出去桂林街上寻些好吃的带回来,方才略微安抚得他一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