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重复几次,方在一蚌内寻得两粒并算不得大的珍珠,于海水中洗净。方中群看得两粒珍珠呈淡黄色,形状椭圆略扁。他虽然分辨不出珍珠好坏,也知道这两粒珍珠实不是上品,大抵只能算一般货色。
王左上前接过,仔细端详道:
“豪珠一颗,计五十文;扣珠一颗,计十文。”
旁边两人貌似是王左的随从,一人接过珍珠,一人则在一旁沙滩上平整出一块,使一根树枝做了两个记号。
岑随看了方中群一眼,从袋子内又拿出一把工具,递给方中群。
“你把那一堆打开的再查得一次,看看有无遗漏。”
方中群接得过来,径直走到岑随丢弃的蚌壳旁边一个个打开,将蚌肉挑出,仔细检查看看是否剩有颗粒较小的珍珠遗漏在蚌肉之中。
岑随见方中群做得仔细,暗暗点了点头。
将蚌壳倾倒出来的珠民则纷纷再向海中间走去,准备继续采珠。除了珠民偶尔嘻笑打闹和海浪扑岸之声,再无人多说一句话,只是分头做事不提。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岑随站起身来,高声吼了几句话,便不再有人下海。将腰间蚌壳全数交出后的珠民则各自在沙滩上或坐或卧,休息起来。
方中群则心无旁骛,只管继续将蚌肉挑出,他已经查得六颗遗漏的小珍珠,虽然不是什么大发现,倒也略有收获。只是并不曾听到岑随那边有什么大动静,想来是今天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收获,采到的均非上品珍珠。
没一会,他已经将岑随丢过来的蚌壳全数查完,随即站得起来,走到岑随身边。
岑随和王左正聚精会神的听做记录的伙计读那沙滩上的记录,见方中群站过来,也不多做理会。
“四十文”
“十文”
“八十文”
每读一次,伙计便在沙滩上再做一个记号。
方中群见他们做的认真,也不多言,尽在旁边看那伙计划的记号。他原是理工科学生,对数字自是敏感,没一会就看明白了那伙计记号的含义,自己也随手拣块石头,在旁边划拉起来。
“五十文”
“五十文”
“四十文”
那伙计终于长嘘一口气,在沙滩上划下最后一个记号。
“共计三千七百七十文”
岑随和王左点点头,今 天收获实在很差,不过这种事情就是靠天吃饭,急也急不得。
“不对罢,应该是四千五百三十文”方中群抬起了头,有点疑惑的看着那个伙计。
王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转头看着那个伙计,沉声说:
“黄德荣,这是怎么回事。”
黄德荣的脸也有点发白,他盯着方中群说:
“不可能,我是一笔笔算过来的,两位老板都可以做证!”
方中群倒不惊慌,他刚反复核算了两遍,确认了自己的计算结果肯定正确无误。
“可能是你的计算过程中漏了几次罢,我们倒可以再核算一遍。”
说着,他就指着黄德荣的记号和自己的计算过程一一说明,
“你看,三百文的七粒,二百五十文的五粒,”
一边说,一边用手再平整出一块沙滩,在上头清楚的标明了计算的步骤。
“……十文的八十六粒,所以,总计算是三百乘七加上二百五十乘五…..”方中群很快便完成了这简单的四则运算。
“所以,总计四千五百三十文!”
黄德荣慌了,这样的计算方法他也能做到,但是那是在依靠算盘的情况下。跟这些珠民打了三四年交道,他从来不认为有使用算盘的必要,岑随对待他们爽朗大方,而且充分 相信他的计算,从来也没有提出过复核的要求。没想到今天碰到这个愣头青,偏生自己也知道哪怕按自己的法子再计算一遍,很可能方中群也是对的。
所以他只得一边按着自己的记号做重新计算的架式,一边看着东家,期盼他能出来打破这个僵局。
王左说话了。他向着岑随拱拱手说:
“岑老板,真是不好意思,鄙人的伙计实在是贻笑大方,算艺不精,在各位面前丢脸了,”
他抬抬手,示意黄德荣站起来,
“一贯钱的事情,不必计较了,跟岑老板相识这么多年,大家知根知底,鄙人这个伙计为人实诚,算艺或许比不上这位小兄弟,不过跟在身边这么多年,鄙人倒是知道他的,今日之事,就此揭过罢,”
王左看着方中群,嘴角微微一笑,说:
“这位小兄弟算术精湛,实在了得啊。今日这批珍珠,鄙人就按六贯钱收下,算是给岑老板和各位的赔礼obooko。”
岑随一直没什么太多反应,闻得此言,挥挥手:
“这也不必,你我合作多年,不需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我看只是伙计一时出了点小纰漏,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将方中群拉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是没料到方兄弟竟有这般算艺,当真了得。”
方中群不惯被当众这么夸奖,抓抓后脑袋,红着脸呐呐道: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王左看在眼里,闪过一丝冷笑,上前颇为热情的说:
“方兄弟如此了得的算艺,若还没个去处,不若先到在下的商行做个帐房先生,每月收入也不算菲薄,如何?”
“我还没做下一步打算呢”
“不妨,若方兄弟有主意,随时可以与在下细谈。”
岑随大手一挥:“随后再谈罢,今天这批珍珠还是按四千五百三十文,我先喊我的人收队了。”
随即他高声喊了几句。因刚才听得这边有争执,那些珠民早已聚集在周围,此时倒也省事。大伙便收拾了手边物事,将拆开的蚌壳都丢到了海里,然后沿原路返回。
一路上方中群还是跟着岑随,见他只是跟周围珠民说些言语,反正也听不懂,自己就不多话,乖乖跟着大队走就是。
回到村落,一行人各自回了自己茅草屋。方中群找到早先那座大屋,钻进去,坐在铺盖上正休息。门咯吱一动,岑随钻了进来,也不打招呼,径直坐在他原先那铺床上。
方中群有些疲倦,正想躺下,岑随看了一眼,叹口气,说道:
“方兄弟今天心地算艺都好,只是却做了件错事。”
方中群一听,腾一下坐直了,
“怎么了?”
“我虽然不会算术,但是察言观色,倒未必不知道他们在玩些把戏。我和他们做了四年交易,再看不出来,我便是蠢得如猪一般了。”
方中群涨红了脸,“那为什么?”
岑随惊奇地看着方中群,
“你今日既是已经看到我们所做之事,怎会不明白其中关键?我看方兄弟你也并非是个糊涂人。”
方中群是真糊涂了,只好模仿王左的样子拱拱手,说:
“我是真不知道,我刚到这里来,对很多东西事情都不明白,还请岑大哥给我说明一下罢。”
岑随深深地看了一眼方中群,
“我看方兄弟形态举止大异常人,想必来历不凡,这等事情或确是之前未能知晓,便让我细说则个”
“合浦所产珍珠称为南珠,乃世间一等一的珍珠,至我大明正统年始,便是由朝廷派人开采,普通民众私采者,轻则杖责,重者问斩。历年来镇守合浦的公公,哪个手上没有几百条人命在。”
“至当今圣上,更是喜爱此珠,下旨于县内再建一城,名为白龙村珍珠城,城内镇守公公,更是肆无忌惮,嘉靖五年采珠之役,死者盈万,家破者不可胜数。”
“我等在此聚众私采,虽是不得以而为之,若为珍珠城内李公公知晓,这些人便是万劫不复。”
岑随歇了一停,继续说道:
“是以我虽知王左略有欺我,但几年来敢与我做这交易的汉人,犹如凤毛麟角。需知广西南蛮之地,愿意前来者本就稀少,兼之敢甘犯朝廷禁令做私珠交易者更寡。试问若王左弃之而去,我又与谁售卖珍珠?”
“兼之王左此人虽是奸猾,场面工夫做得倒是极好,学得一口好语言,跟我周围弟兄关系均都不错,且他每次也隐个十之一二即可,不做那光棍之事,因此我虽知晓,不过倒也能忍受此人。”
他叹了口气,看着方中群,
“今日方兄弟这么一出,心意虽是极好,只是至此,他与我便有了防备之心,做这等生意,原便惧怕两处均有二心。如今揭开了他,我只怕他心下揣揣,不免生出些离开的念头,这便断了我们财路了。”
方中群听得大惊,忙下床来一拜,
“岑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了,给你们惹了麻烦。”
岑随摇摇头,说:
“既事已至此,只得随他去不妨。我即见方兄弟举止不凡,今日之事也是为我等考虑,所以将此事全盘托出,倒不是责怪方兄弟。只是方兄弟年纪尚小,世间之事,有时未必如你所见便是实。凡事不必着急,想多几层,能想到其中的道理,对你今后当大有裨益。”
方中群仔细体会岑随的话,觉得其中大有道理。他本也不是个莽撞爱现的人,今天的事情,更是给了他一个教训,对他今后的行事,的确是有很大的好处。
他便再拜了一次岑随,道:
“岑大哥所言的确大有道理,我过于年轻气盛,今后自然要先想多一层再行事。”
岑随见他善纳人言,且极是谦逊,更是喜欢,说:
“其实也不妨,我本打算过两天便回转,王左这边,自然也影响不了什么,方兄弟不必过于介怀。”
说罢,拉这方中群便要出去用晚餐。
两人刚出得门来,那个原先救过方中群的莫家兄弟急冲冲走过来,附耳与岑随嘀咕了几句。
岑随听罢,苦笑一声,回头来和方中群说:
“那王左果然便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