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匪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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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飞天不在马棚里。飞雪已经跟我有些熟了,从买它回来,它还没出过圈。旺财在给他喂草。他一边给那家伙嘴里塞草一边埋头和它说话:你不能吃得太饱,把肚子撑得那么大,晚上困觉都不方便。少吃点,要不变成只大肥马,我家小姐看不上你!

  我卟哧一下乐了,把自言自语的人吓了一跳。旺财臊得满脸血红,搓了两手不知所措!我问他飞天是不是老爷骑出去了?他朝院子后的灰朦朦的山峦指了指。打开马棚的栏杆,我把飞雪牵了出来。旺财愣在那里,小姐,你要骑马啊?

  再不放它出去走动一下,它真要成肉马了!我跃身上马,朝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峦奔去。出了后院,是片竹林,竹林中一条小径直插林子深处。飞雪像是知道我们要找飞天,它一路嗅着路边的气味,到了三岔口,它便会徘徊一阵,决定了方向,步伐定会果断有力。雾气像绸带一样,远远近近地缠绕交织。有声音越来越热闹地从四面八方涌入耳际。是哗哗的溪水,布谷,画眉,而另一种时断时续的鸟叫声,正是爹爹跟我说过的会叫人名的鸟,在湘西的大山里,只要有人在,那种鸟就会不停地叫你的名,只要谁听到了,都觉得它是在叫自己。

  小玉――小――玉――小小玉――

  叫得极有韵律。一直咚咚作响的溪流渐行渐近,声音也从小河淌水变得气势磅礴,那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有力透岩石的干劲,发出咆哮,声振山谷。走近了,眼前一亮,只见两边山势奇陡,中间一条白练飞泻下来,下面的溪床均为石板结构,溪床高低不平,经过年岁冲涮,石头光如平镜,溪水跳跃似地流过,在深潭处形成巨大的漩涡,依势往下,水流缓和,植物生长茂盛,水清无鱼。我下了马,沿着溪水向前走,抬头一望,山顶一巨石高耸云中,在几十丈高的峭壁上,摇摇欲坠。我惊得心要飞了出去般,跃身上马,疾策而去。这么一吓,眼中景色全变了面孔,腿粗的缠藤树张牙舞爪,千年老树鼓着蛤蟆眼,岩洞里汩汩涌出的白雾水气中,似有牛头马面的家伙伸长了手掌……我把身子紧贴在飞雪身上,又听见那种叫人鸟左一声小玉右一声小玉地叫唤。

  小玉――小――玉――小小玉――

  我尖着嗓子,像哭一样应着它。声音回响,好半天林子里全是小玉的名字。

  突然,飞雪长嘶一声,只见一团白东西从山坡上滚下来,到了跟前,原来是飞豹!差不多同时,我听到了一阵宏亮的山歌从山顶传下来。

  阳雀咕咕闹春天,

  青蛙呱呱闹肥田;

  苗家喜欢闹正月,

  正月过了好耕田。

  这曲唱罢,又起一曲。大意是第一回走山路的小妹你莫闪了腰,山里的妖魔鬼怪全是人们造的谣,走路你就挺直腰板走,哥哥我就在前头等你把手摇。

  我一边听,像那个人就在身边似的,心不再慌了。飞豹走在前头,狗和马都是雪白的身子,走在这墨绿丛中,像是两片云。终于,上了山。见了唱歌的人,我自然不好意思,说半山潭水顶上的石头要掉下来,吓得要死!

  这条路,胆大的人才敢走,这是四面坡,东边是辰州,西边是芷江,北边是麻阳。

  我看见崇山峻岭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围绕其中。

  那一定是舞水了。

  对,舞水。

  你的歌唱得很好。

  是么?!这也算好?走山路,我们都兴唱歌给自己助胆。

  我是听到了你在叫小玉――小――玉――小小玉――才知道是你,那种鸟你不要去学它。

  为什么?

  它会迷惑人。

  怎么迷惑人?

  让你迷路,把你引到山上的洞穴里头。然后,那只鸟就化作白面书生,在那洞子里等你。

  呵!我听了,埋了头乱笑。今天你就是那只鸟了!

  他忙勾下脸,也觉得好笑。

  飞天飞雪飞豹,三个家伙都悠闲地在一边吃草。飞豹的嘴巴被草汁染得绿绿的,它一会儿跑去惹一惹飞天,一会儿去嗅嗅飞雪,二白一黑,很是和乐。

  我给你编了个花环。我看见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我接过把它扣在头上。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轻柔无声的东西缓缓流过,是感动。以为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家庭,另一种地方,让自己的血液慢慢接受他们的捏造,化作他们的人。没有了爹爹,没有了嘟嘟乱叫的车子,没有了新上市的巧克力冰糕……而现在,我发现这种陌生原来这么好!这些人,这些葱绿的山峰水脉,在我心中的位置一天比一天重要。跃文,跃武,我不知道自己会许配给这两兄弟中的谁?爹爹只是说我要给杨家做媳妇。是老大?是老满?跃文一直都那么怕羞,一直都不能和我好好地对视两秒,像小鹿一般,敏锐地躲开我,但他又那么心细,每晚,总悄悄地放了些果子在我房子里,开始我以为是吴妈,直到有一次,我洗完澡,披着一块干棉布进去,他正往桌上放一把杨梅,看见我,脸又红焦了。他又想逃,我阻住了他,我的身子裹在那块花棉布里,那里正发出一股股的香味。我就那么可怕?他更窘迫了,挨着门边溜走了。跃武他呢?还在读书,我们一直没见过面,但他却像常常地在家里,吴妈嘴里老说着那个读书用功的大少爷,旺财也说大少爷能骑马,敢打枪,瞄靶子能赶上老爷。还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我该叫他什么好,姨爷?爹爹?公公?哪一种叫法,都不是很妥当。而我,面对了这个人,心却像撤野似的,莫名其妙地咚咚作响,脸也没有缘由的火烧般。我感受得到来自他身上对我的种种疼种种惜。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叫,我拿眼睛叫他,我宁愿听他小玉小玉地到处唤我。我们坐在草地上,看着山底的景色,他告诉我城东面的一片砖厂,还有砖厂旁边的果院,全是杨家的。然后他提议去砖厂看看。我们翻身上了马,沿着旧路下山,飞豹照样跑在前头。

  砖厂的长工老远见到了他们家的老爷策马过来,都停了手上的活,全站了起来,阳光下他们的脸黝黑闪亮。

  老爷。

  老爷。

  老爷。

  他们一脸忠诚,裸露在外的膀子和摆在面前的砖头一个颜色,是青灰。

  一个显然是工头的人跑了过来,帮老爷牵着飞天。他仰起脸好象听老爷说着什么,只见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朝那群长工兴高采烈地报告:大小姐看我们来了!

  大小姐!

  大http://www.xk9l/cs/8494.html小姐!

  大小姐!

  我朝他们笑了笑。

  大小姐,你等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顶斗笠下面传过来,那顶斗笠载着一个矫健的身子跑进了旁边的工房。很快她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大把花,这是今天刚摘的紫罗兰!给你!

  谢谢你!我弯腰接过那捧紫雾腾腾的花,她可能看到我头上的花环,知道我是爱花的。你今天上山了吗?

  没有,是他。她回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壮实的汉子。大家便哄地笑了。

  你能不能取下斗笠?她取下了头上的东西。呵!小伙子你的女人非常好看!

  那壮汉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女子也低头笑了。长工们又是一片哗然。闻讯赶来的跃文从另一处跑了过来,他手里举着一样东西,

  爹!

  到了跟前,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刚烧好的花瓶,灰褐色。那只模样古怪的瓶子举到了我眼前。给你的。

  跃文只是抬头望了我一眼,又急忙忙地转过头。我接了――却只接住了一半,另一半还在他手上,我没想到会这样,跃文也愣愣怔怔不知所措。那边又跑来一人,嘴里喊着:少爷,那只瓶子还没烧好的!

  下一个,我要结实一点的。听到的人又哗地疯笑成一团。

  果园种了柚子和麻梨,果实碧绿,没到成熟时间。园子里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闻声出来的是一条花狗,它见到飞豹,便兴奋得冲上前去,两个家伙一阵跳跃,欢欢喜喜地嬉闹成一堆。从里面又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她抬头见到两个骑马的人,有些吃惊,等认出一个是他们的老爷,女孩惶惶地叫了声,颤抖着声音说大大打酒吃去了,娘上山找菜去了,自己在家里看着小妹妹。她说了这些后,从容了些,声音也大了起来:老爷,今年的果子又大又甜,是个好年头呢!

  果子明明还绿绿地等着熟,这女孩子嘴皮翻飞,竟也会巧言讨好了。这一家子,从山东逃荒过来,她不过才几个月大,一家三口差点饿死在林子里喂了秃鹫!

  那时候是虫灾,现在却是人灾,听说东北的那伙钻山豹的势力去到了大西北!

  这种时局!

  我们学校有人还成立了自救会,就是为了提高自救与防范能力。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我现在担心跃武那边的事呢,学生就该好生念书才是。芷江那边的土匪也是兴风作浪,听说很猖獗,上回听得一个叫灵鸡公的土匪头竟然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闹得很凶。

  爹爹也说过,湘西这边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土匪,这山青水美的地方却民风骠悍,出了名的。

  弱肉强食,也有的土匪不扰自己的乡亲,得个山头,有几个人受他支使,开田耕地,倒也安份自在。

  这种土匪做得。我话一出口,自知不妙,吐了舌,赶紧双腿用力一夹,飞雪冲到了前面。

  杨家的砖厂生意做得很大,跃文已经能单独一人跑去辰州给人家送样看货了。他不敢骑马,总是乘船走水路,身上背了几块自家烧的砖,看货的人满意了,回来赶紧烧制,没有空着手回来的,去了两趟辰州,烧了五窑砖。样砖本来是不用背来背去的了,但跃文坚持要背,说这样客人会更满意,杨家的砖烧了几十年,质量只能一年好过一年,他们就定心要买我们的砖了。

  由于土匪兴风作浪,去麻阳和客人敲定什么时候送砖,走水路还是走旱地,都要有人过去说好定下来。跃文这一次没有去成,杨家姨爷说路上乱,怕出事,自己走惯了那条路,路边的人家也熟。意外的是他说要带上我。出发时,我换上跃文的衣裳穿上,吴妈给我包了头,头帕是黑色纱布,绾在头上,腰上又拿一节白色布条缠了,这身装扮,是这里的男人常见的一种。吴妈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斜挂在我身上,说是路上的干粮。拍马上路,小城很快被抛到了山的另一边。经过一座回龙桥时,飞雪不敢走桥,飞天走惯了,蹬蹬蹬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在对面的凉亭等着我们。我下了马,牵了飞雪,它仍是抵住桥板不肯再往前了。

  拿布蒙了它的眼,然后拉住绳子,离它的鼻子越近越好,这样它就不怕了。装扮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教我怎么做。马本来是不怕水的,但要从高处往下看,它就怕得要命。而过这种回龙桥,一路上还有三十几处,这种桥,有“堵风水,拦村寨”,消除地势之弊,补裨风水之益的传说,护村佑民,又因桥身有如长龙卧波,翼立水上,得此名。凉亭,也是为赶路人歇息乘凉所建,简单的靠几根杉柱支撑,几块杉皮盖成亭顶,两根横木搭成坐凳,讲究一点的,在柱头可阁板上装点图案、雕塑、绘画,风雅别致。再遇到这种桥,飞雪跟在飞天后面,也很从容地过了。而江的两边,可见星星点点的木棍或竹杆插在水中,

  那是侗家人做的标,表示这里的鱼,谁都不能网,是我的了。山里人的习俗,古朴淳厚却也公道。好东西,谁先见到了,打个标,抢都抢不掉的。

  那么,人呢?我突然问他。喜欢的人也可以打标的吗?

  ……当然。他腿上发力,飞天冲出老远,飞雪白絮似地赶在后面。到了地方,和主人见过,说好一过中秋就送砖,走水路,两边各出三条船。回到客栈,伙计说有人找我们。

  杨老爷!

  古老爷!

  从一侧站出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见了我们,笑呵呵地拱身招呼。坐了下来,那位叫古姓汉子的咐吩伙计炒几个热菜打两壶好酒,粗短眉毛黑而长,直棱棱地往前翘着,吊梢眼,脸盘肥大,蹋鼻子,见他摸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根叼在口里,旁边的另一人立即划着了火柴,一手半合成拳,挡住风,嘴角扯向两边,做出一付乖笑。

  价格可谈好?一团烟雾从那人嘴里喷出来,话轻飘飘的,但那一对吊梢眼里分明透着一股恶狠出来。

  谈好。

  谈好个屁!

  那乖笑的人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往腰搭裢上摸。不等他摸到,我已经把那玩意出其不意掏到了手上。窗外正有几只麻雀飞过,我抬手一扣扳机,哪来的野鸟!朝天放屁!话落枪响。

  中了!客官好枪法!端菜出来的伙计伸头望着那只落下的死鸟,见怪不怪,朝我笑道。

  那粗人一愣,眼睛铜玲一般,盯着我。几个吃客见状抱头跑了出去。

  你,你是什么人?

  我把那枪扔到桌上,稳稳地坐了下来,伙计赶忙端了茶水递到我面前。

  稍安勿躁!古姓男人瞥了他一眼,我早就听说杨老板有个小公子,面白体秀却很善理财,没想到今日得见,白面体秀风度翩翩,真是少年豪杰啊!

  过奖!犬子无心读书,也只有让他分担些家务。这位兄弟是――

  噢,这位兄弟可是锦江上下无人不晓的一条好汉,浪里白条就是他了。

  那粗人在一旁哼了一声,说:古老爷的砖厂就开在麻阳,你杨老板来搅什么浑?

  话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生意生意,出门做生意嘛,杨老板能把生意做到我们这地方来,可见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不过,走麻阳,水路旱地,不好走吧!古姓男人冷冷地说了,半截烟头被狠狠地掐灭在桌上,杨老板,我们后会有期!

  叫浪里白条的男人忙从桌上抓过那杆枪,面带凶相,也扔了句不要不识好歹的话跟了出去。我们仍旧沿了来路往回赶。在一面半山坡上,我们放马休息,蓝天白云,一行白鹭成弧形掠过。我们望着对方,可能想到客栈的情景,都笑了起来。

  我要真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现在不好吗?我顽劣地摇头晃脑:爹爹也希望我是个男孩子,从小就当我是儿子,什么打枪骑马,他都教我。脚下有水流潺潺,我说我要洗头。

  我帮你。他过来帮我解头上的黑纱巾。他的身子挨着我,

  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烟火味,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如电击般,人软绵柔和地倒向他。他的力量像是积蓄了很久,接薄羽般接住了我,身子便如愿地被箍紧了,我渴望的唇,我渴望的有力的手,我渴望的那双鹰眼,这时都如我所愿亲近着我。湿润的有些甘甜的舌这时像两条雨龙,翻腾纠缠。天,白云朵朵,又飞过一行水雁,叫声欢畅悠远。这一切,来得似乎极其自然,在我们心中,默契天然生成。再坐到马上,飞雪独自跟在后面,我们骑在飞天身上,他的长着浓天天中文网首发密却舒软的胡须的下巴从后面一直舐着我的脖子,我笑着,幸福的感觉像这山,四面八方地绵亘,像这水流潺潺,跳跃着一串潮湿快乐的音符。

  我是你打过标的女人了!我的声音在山谷中快活地回响。

  四

  他决定要把院子里的水泥打掉。吴妈立时反对:人都去了,种给谁看?种些花草,是太太的喜欢,花随人去,又种上,好端端地见物思人……

  这园子空着也是空着,小玉喜欢花,女孩子嘛,哪有不爱花的?旺财家的,你喜欢花吗?我看见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已忙不迭地在点头:喜欢!喜欢!老爷要种,我明天就上山挖些兰花来种!

  小玉说要种菊花,一院子的菊花哩!菊花好啊,我知道哪里有菊种卖,妈就喜欢菊花。

  跃文!吴妈人气单薄,跃文哪理她,他人已到了院子里,说马上叫几个人来翻地,说不准入了秋就能看到菊花了。白脸秀身风雅文弱的跃文兴冲冲地走了,我朝吴妈得意地笑了。女人的脸阴恻恻的,望了那水泥白地,像是地里已冒出了无数的花,花拿针扎了她的眼。山上那眼潭水,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水凉透澈,汗湿的身子泡在里面,爽朗润滑丝丝入骨。人如两尾鱼,搅得浪花迸溅,仍是那只会叫人的鸟不歇气地在空中叫着,飞流直落的瀑布在半山腰被一凹一凹的山坡接住,满了才又找了个出口狂泻下来。我们处的这口潭,便是山坡的又一道凹口,这里,明明地比上面要多许多生气。蝴蝶贴着水面飞,上面一个下面一个,蝶飞影移,又是一副画儿。老树古藤,缠缠绕绕,在空中相依相偎了许久,终受不了底下这清水的鼓舞,牵拌着,跳入这潭中,旺盛地长着,想必它们又在岩石的深处,找到了泥土,开始了它们新一轮的生命。

  他贴着我拥着。我慢慢消受他。那时,我已经熟知个中快乐,而且想充分拥有。我爱这里的一切,我长了十七年,这身子由单薄到曲线玲珑,我的心由浑沌未化到感知这份肌肤之爱,好像一切,就是为了来这里把自己交付给这个我叫老爷的男人,做砖瓦生意的男人,做云南白药的男人,做洪江木材生意的男人,他身型骠悍,浓须方脸,一头略呈弯曲的头发长至耳际。平时,这些黝黑发亮的头发被那块青色纱布裹住,只有这时,它们湿漉漉的搭拉在那里,阳光下,泛着一层静谧温暖的光泽。我把它们拥入怀中,亲吻着。我听得他低鸣的声音,像匹困兽。我沉下去,他的肌肤在水中细腻光滑,细长的毛发摇曳起伏。我让自己浮上来,上面的是更温暖的唇。

  我叫他老爷。

  老爷,你要把我许给谁?跃文?还是跃武?

  是跃文,你的八字是许给他的。

  听得是跃文,我就笑了,用水浇他。

  跃文虽然儒弱了些,心眼很热。

  放“水假”的跃武终于回来了。

  他见到了一院子的菊花,叫了声又种花了,便望见了我。我穿着那件粉红色的旗袍,手持葵扇,婷婷娜娜正靠在朱红木柱上翻着一本书。他一手提着一个棕色的藤篮,一手拎了口小木箱,脸晒得黑红发亮,个头可能是杨家最高的,单瘦纤长,却不像跃文那么柔弱,步步生风,这不,他已经走到了我跟前,打量着我。头发也是自然上翻,剪成个平头,原意可能讨厌那些卷毛,才剪得那般短,仍是不服贴,稍长一些,便勾成一个个花,所以,这跃武就有了一个习惯动作,放下行李抬手就去压了压头顶。

  你该是小玉吧!年前,爹爹说过你要来,习惯这里吗?

  还好。

  我点了点头。闻讯从外面赶回来的跃文在门口就叫了起来:哥,是不是你回来了?

  是我,跃文。兄弟俩欢跃了一阵,俩人站在那里都眄着我。

  她很漂亮!

  跃武捅了一下身旁的跃文。

  嗯。

  那小子又得意又不好意思。吴妈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大肚子的旺财女人只是偷偷地掀起门帘往这边望了一望,人就不好意思过来了,她的产期就在下个月。吴妈说,她生孩子得到外面生,不能在主子家生。并说是老爷家这么多年的规矩。没多一会,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提了一篓子的鱼,灰鳞白肚,还活生生的。女人抬腿进门的时候,有一条便奋力蹦了出来,以为解脱了,没想到摔得眼冒金星还是被提了上来,很快又被放进了侧室边的伙房。那人可能是放好了鱼,洗了手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廊檐前,叫吴妈。吴妈看到了她,要她赶紧回砖厂把换洗衣服抱来,以后就住在院子里了。那女人答应了声,扭头朝我弯腰行礼,叫了声大小姐。她抬起脸微微笑了。原来是送我紫罗兰的烧砖女工。

  晚饭自然热闹,一张桌子一边一个终于坐齐。竟然烧全羊,是旺财的拿手好戏,一个大盆盛了,每人手上发了把小弯刀,要吃自己去割。跃武先去拜了祖宗,点了六根香,三只祭祖先,三只插到了外面敬过往神灵。照例每人夹了肉菜做了揖,大家才动起筷子。吴妈加酒,烧砖的女子叫春妮,站在后面,给每个人添饭上菜。

  还能吃到烤全羊,还是在家里的好。

  怎么?学校不给饭吃吗?老爷拿了酒杯,示意大家都举上,看到他吃得急,笑问一句。

  跃武一扬脖子,酒干了。饭管饱,菜就差很多了,开了春,我们就吃了几个月的红薯南瓜,连人差不多都变成红薯南瓜了。

  读书这么苦的?等这次回去我多做一点油发鱼干带到学校去。吴妈依次加酒,听见跃武诉苦,也感慨起来:交了那么多学杂费,要是在家里吃,能吃上一年呢!这么说,做先生好过做生意了。

  www.这么一点事,也叫吃苦?老爷伸长筷子给跃武挟菜,今年天气不好,你几时见到有下个雨?早该插二季稻了,地都犁不开,下半年,还不知道吃什么呢。

  吃什么?吃烤全羊啊。跃武看了我一眼,还有,你们还用吃东西啊?我们家的小玉不就秀色可餐啊。这个做哥哥的却比跃文活泼得多,他这么说着,拿眼朝我挤。

  什么秀色可餐?什么好东西啊?我们家才有的?吴妈不明白。

  吴妈,是我们家才有,但没有你的份,也没有我的份,只有啊,他有份!跃武看着跃文鬼头鬼脑地乐。

  神神秘秘的,读完书,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读书?现在还读什么书,听说广东的几个年轻人要学那戊戍变法,要打倒什么封建王朝成立新政府呢!

  小孩子,懂什么变不变法的,把心用到读书上才是正道。老爷不太满意儿子的行为。

  小孩子?小孩子灵鸡公都扯起了旗帜,当起了山大王,听说是为父报仇,偷得三杆枪做了土匪。

  他们还犯不犯学校?

  犯!更凶了!跃武干脆放下碗筷,说前不久一伙土匪还跑到学校里来,抢去了几担大米,其中还有两个女学生到现在都不知去向。

  老爷给吴妈扔了个眼色,吴妈忙去关大门。外面月色皎洁,旺财女人端了个板凳,在那里做小孩子的衣帽,旺财在一旁打火镰抽烟,火花闪了几下,烟点上了,手中的蒲扇又扇了起来,给女人和自己赶地上乱飞的蚊子。

  睡到半夜,有人拍门。听得旺财问是哪个,飞豹警惕地低鸣着。老爷老爷。他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摸黑穿上褂子,又俯身往我脸上猛力噙了一口,出了去。旺财已经在一下一下拍他的门了,低低地叫:老爷老爷。听得老爷开门的声音,问什么事?院子里顿时亮堂起来,有人打了火把起来。

  他们把我大哥捉了去,请杨老爷帮忙去救人!他们说,要是交不出枪和子弹,第三天就要砍头?。

  交什么枪?什么子弹?还不是要几个钱!这些人!老爷打发来人走了,又把旺财叫进去,不一会旺财出来。老爷交代把飞豹带上,火把一闪,听得大门一关,一切又阒静无声。一个凉嗖嗖的身子复又钻了进来,压在我身上。

  谁呢?

  不理它!狗咬狗!

  天要光了,不要玩了,快回你的屋子里去。我咬着他的耳朵,不敢说得大声。他才不理,手已经动作起来。然后,他一直往下,用舌卷着我的,体内深处的吸引喷发出来,我被这股强有力的吸力导引着,浑身轻扬,像身陷一温暖舒适的通道,自由滑落,飞越,腾空,闪回。夜的黑,快乐如泉狂泻。

  再一夜,是跃武要返校的前一晚。吃饭时,吴妈突然说,是不是把跃文和小玉的婚事给办了。

  等跃武毕了业再说,跃武那边,上次李家不是来提亲了吗?先办跃武的吧。

  爹,我不急!急什么急?不就十九吗?!跃文又才多大?跃武粗着嗓门,像头豹子。吴妈低了头不再说话。一餐饭吃得冷冷清清,各自散了。一早,跃武去和他爹爹告别,又被说了几句,便悻悻地走了。我和春妮送他到渡口,跃武望着我,和他爹爹一样的锐利的双眸像要看明白我的心思。我移开眼,渔船点点,船头忽而张开一张灰白的大网,像花开一般,轻悠舒缓地向水面贴去。春妮说晚上的景致也好看,我便要她晚上一定陪了我看夜船。吃罢饭,我拿了家里带来的手电筒,走到渡口,才知道晚上这里的风景又是别开生面的。最热闹的莫过于吊脚楼。户户灯火通明,和水里渔船上的灯火交相辉映,还听得有人在敲小斑鼓弹月琴唱曲子,唱霸王鞭,中间划拳猜酒,声音时断时续,萤火虫更是勤奋,提着个灯笼忙东忙西,永远像有找不完的伙伴。我提议春妮去那巷子里走走,春妮的声音立刻变了:吓死人了!那些个地方白天去去还行,晚上去不得,要被人骂的。我就大致知道那里面发生的事了。两人坐在一面土坡上,看到有人摇摇晃晃地从上往下走,是酒喝足了的又要赶路的,在密匝匝的船只中间低头细认了一会,终于找到了自已的船只,一踏上去,船只便晃得历害。也有刚要上岸的,也是个汉子,还来不及喝洒,两手提了东西,打着口哨,撅着屁股三级石阶并一级,心里一定想到了马上就要实现的情景,心里头一定美得要死。不用三两个钟,又会像刚才的那位,喷着酒气,晃着空了的手,仍是美滋滋地往船上蹦。若要碰到个站在船头往岸上眺望的,估计是新手,才下水的嫩娃娃。有人便说了各种的粗鄙字眼挑唆他,并要那小子听仔细些,楼上那白生生的人在叫你去喝酒!本来就蠢蠢欲动的人就干笑着,等喷了酒气的人终于猫腰进了乌篷船,便一个箭步飞跑上岸,怕被那人逮住取笑,进了青石板街,不知他又会往哪间有歌的房子走去?回到院子里,春妮轻手轻脚为我打洗澡水。洗好,忽听得大房里有人在噎噎地哭。我屏声静息,挪近听了,是老爷和吴妈的声音。

  你还要做什么戏?!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又想怎样?你又把手伸向了小玉是不是?!

  我有什么把戏可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跟着你,好了,我老了,是不?不好看了?是不?太太在世时就答应过我要收我为妾室,太太过身都四年了,你有没有兑现你说过的话?小玉,小玉是只狐狸精!你偏欢喜这个狐狸精是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丑事!小玉是你的儿媳妇,你是她的公公,你们上回去了麻阳,干了些什么,我都知道!

  啪!

  你打我?!好,你打我,我把身子给了你二十年,你却打我?!

  你住口!要不我一枪崩了你这蛇蝎女人!你害死了太太,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没有将你报官,你还想怎样?!给你人做你不要不做人!

  门开了。吴妈从里面披头散发冲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春妮惊慌失措,她跑到老爷面前,舌头像打了结,指了吴妈的屋子,说她悬梁了。

  老爷命旺财找来几人把人埋了,不多说什么,大家做完该做的事,又忙自己的去了。

  春妮又照老爷咐吩去砖厂叫来三个长工,两女一男,男的和旺财一样,出进跟着老爷。女的,一个做饭,一个洗衣。春妮代替了吴妈,院子里的大小事情,她看着。旺财女人落盆时,老爷没有叫她到外面生,又联系好了接生婆,到了那一天,什么都做得稳稳当当,生了个女孩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