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女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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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女匪

  祖奶奶的智慧在于她的敢做敢为。如果说人生是一项需要精心计划并完成的任务,祖奶奶则完成得漂漂亮亮。因为这层与众不同的习性,加之习枪弄棍的本领,又能做出逆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规戒律的事项与头戴毡帽的生意人做买卖赚银俩,更有与林子里的窃贼恶霸斗智斗勇的浑身侠气,这等行为,令祖奶奶声名远扬。

  一

  祖奶奶说自己是被一顶轿子抬到杨家大院的。

  那一天,风很大,刮得帘子上的流苏上下乱颤,门楣上缠了蓝底梅花的麻阳布。从长沙坐车到冷水江,转水路乘船进入舞水流域,三天三夜后船在一个渡口靠了岸。岸上停了两顶轿子,杨家已经派了人在渡口等着我们。另外一个,是杨家姨爷。叫他姨爷,据说是因为他娶了我的表姨娘,我们算是亲戚。姨爷坐进前面的轿子,抬我的那顶则跟在后面。

  从轿子的小木窗往外看,正看到岸边一溜吊脚楼,楼有一半悬在水上,被几根碗粗的木条撑住,另一半在陆地上,这边拉开门是人来人往的巷子,那边推开格子窗,水上景致,尽收眼底。而这时的江面,远远近近全被一片灰雾罩了,船因此都点了灯火,像浮在水面上的金珠子,上面一粒下面一粒,颤颤悠悠地叠着。有女人一手牵了个半大小子一手绾了装衣服的篾篮,埋头赶路回家,后面跟了一条黑毛大狗。这些景物很快从轿子前一晃而过,再想看清那三四岁男孩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时,轿子却拐进了一条巷子。天色转眼就变得漆黑,路上走的人稀稀落落,偶尔有侧身站在一旁让轿子过去的人,一双眼睛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小心,滴溜乱转地往轿里扫,遇着了我的目光,吃了一惊又跌跌撞撞地闪回去了。

  前面的轿子停了下来。

  到了。有人叫道。

  很快,轿子的布帘子被一双手掀开,见一张妇人的脸荡着涟漪,笑笑的。

  大小姐,到了。

  我被扶了下去,有人马上伸手进去拿了我的小皮箱,交到妇人的手上。

  小玉来了!杨家姨爷走到一座宅子门口,朝里喊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个少年,白衫蓝裤,留着七分头,头发服服贴贴地扣在一张细眉小眼的额头上。少年叫了一声爹,扭头望见了我,脸便哧地红焦了。

  吴妈,小玉的房子收捡好了没有?

  帮我拎箱子的妇人马上回答好了,都按老爷说的收捡好了。

  晚饭。八仙桌。人没坐满。杨家姨爷坐上席,少年坐侧位,我坐下席,少年对面空着。

  小玉,这是老满,叫跃文,老大跃武在芷江读书,放“水假”(暑假)就会回来。杨家姨爷要旁边的吴妈开酒,说为我接风洗尘。小玉从此往后就和我们是一家人了。

  桌上所有人的眼都贴到了我的身上。吴妈给三个酒杯里斟满了酒,举了一双筷子在一只碗里捞起一片肥大的黄蟮片放进我碗里。席上的人把一双筷子放在夹了肉菜的碗上,都不忙吃,闭目沉思了一番。跃文更是双手合一,在胸口放着,看他红唇白齿上下嗫嚅几句旁人听不到的话。末了,大家才往嘴里扒饭。这是规矩,吃饭前的礼节,一是谢神,赐予粮食可饱足,二是怀想一下家中已故的人,这是饭前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简单的一顿糙米就万菜也要将碗与筷子放得整整齐齐将这礼数行了,若是家里来了客人做了可口好菜,做得更仔细与恭敬。(万菜为湘西一家常菜式,取各式蔬菜均可泡制。)

  大小姐从省城来,那里说是热闹,繁华见得最多,忽然来这小地方住了,换了空气换了山水,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是比不得大地方,可这小镇地方自有它的好处呢。

  我眄了说话的女人,看她讲话利索,态度自然,手也忙不停地往每个人的碗里挟菜续酒。

  真的呢,省城我是去过的,那一年我陪太太进省城探望太太娘家大舅,那些个嘟嘟乱叫的铁匣子长着四个轮子,嘿,满街跑,吓都要把你吓个半死。自从太太过身后,好象只得跃武一个去过一回省城,没有错吧?跃文,跃文你好象到现在也没有去过省城呢。

  吴妈!跃http://www.xk9l/cs/8494.html文在一旁埋头吃饭,听到这里,从碗里抬起脸,眼睛飞快地掠过我盯到了吴妈身上。他的脸又红焦了。

  跃文!你今年都该十六了,老爷,事儿跟他们说了没有?吴妈绕过去给杨家姨爷添洒,拿眼瞅瞅跃文和我。小玉,你有十七了吧?

  我知道吴妈在说什么。两年前,我的生辰八字都交给这户人家看过了,双方说定等我读完书就完婚。三个月前,爹爹病逝,临终前留下口信让杨家来人接我过门。书自然是读不成了,正念着的书全被塞到箱子里拿来了。

  这孩子,从小没妈,现在爹爹又去了,唉!

  吴妈!杨家姨爷不允她多说,挥挥手让她下去了。跃文扒饭扒得过急,呛了起来。

  还这么毛躁!

  跃文看都不敢看他爹,把碗里的饭三两下扒干净了,碗一搁,低了头赶紧走人。

  这小子!赶不上他哥跃武半点!有书不好好读,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去和那些长工混,砖又不好好烧,偏学洪江师傅烧什么瓷器!杨家姨爷朝白衫蓝裤的背影咕噜了几句。

  天,完全黑透了,象蒙了一块黑布。吴妈在我睡的房子里燃了苦艾,说是熏长脚蚊。房子里有个镂花的梳妆台,明晃晃的镜子映着我的脸。那脸上,我想所有的阴霾都无踪无影,它们全留在了长沙,当我收拾东西决定要跟了这杨家姨爷走时,爹爹的死,同学们困惑的目光,邻居送来一包给我当零嘴吃的香干,那些四个轮子的铁匣子带来的速度……这一切,均在我抬脚离开家门的一刻,被永远地抖落了。

  第二天,尽管立了夏,早上的气候仍然清凉入骨。而且,空气正如吴妈所言,扑在脸上,湿嫩溜滑。院子里静了一晚,现在仍然没有人打扰,一棵李树,挂满果,星星点点,有红有绿,红的经一夜风吹,竟落了些在地上。我捡了几颗拿在手里,皮薄肉厚,令人馋涎欲滴。那只叫飞豹的狗不声不响到了我身旁,浑身雪白,两眼炯炯,在我脚下摇头晃尾,曲转迂回。而外面已经听得有声音开始嘈杂起来。

  昨晚吃了饭回到那间散发着苦艾香的房子,吴妈在柴火房烧了洗澡水,叫我去洗。一个偌大的木制圆筒里面注满了水,上面袅袅升腾着厚厚的热气。

  我放了一些金盏花和月季在里面,这些花每年我都要摘一些回来晒干拿温火焙了,用来浸身子,既解了乏又能保养,太太就喜欢。吴妈站在一旁,她穿了件黑布褂子,袖口很肥,上面镶了一些花纹,一络头发随着她弯腰试探水温从那个松跨跨的发鬓里泄落下来,她不停地用根大木条搅着那些水,热气很快糊了她一脸,再抬起脸问我闻到了香没有时,那脸已经红通通的了。

  吴妈,你有多大了?

  都三十八了,和老爷一年的。

  这屋子里,没其他人了吗?

  没了,就老爷,跃文。跃武一年到头回来两趟,放“水假”和过农历年时就可以见到他了。这屋子不曾冷清过的。太太在的时候,做饭洗衣的婆子就有七八个!那些长工全住在外头,老爷不喜欢他们住在屋子里,帮老爷放马的小马馆去年也走了,都走了。脱吧,这水刚好,这几天又是水路又是山路,一定把你们累坏了。

  吴妈红通通的脸到了我眼前,冒着薄薄水气的手伸了过来。

  不,不,我自已来。我挡住了她。

  那只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五指葱葱。

  大小姐,我一直是这样服侍我家太太的。当然,你要不习惯,那我就出去了,要我帮你搓搓背什么的,就叫我一声,在外头我听得见的。

  你出去吧。

  这个女人,这个身影挺秀的女人,掩上门,走了。

  所以,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屋子。

  李子树的一旁是两棵枇杷,果子一串串的黄着。每棵树都砌了砖块围了。坪子很阔,几棵大枝大叶的树只是占了一小隅,地全用水泥糊了,光滑映人。房子是朱红木楼,正屋,侧室,耳房,门房,布局像一个“凹”字。七八个做饭洗衣的婆子,放马的小马馆,这间大院子,的确不曾冷清过!

  二

  这里逢五赶场,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各种叫卖拖长了尾音,或尖或高亢地越过朱红木楼,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愈到正午愈加热烈。中午的点心是吴妈赶场买来的端午棕,又做了一锅菜干稀饭,外加两碟泡菜,一碟水煮花生米。花生米用了八角煮,浓浓的散发出八角香。跃文见了棕子说还没到端午吧,就有棕子吃了?

  是现在人的头脑发达了!我还看见有冒着热气刚舂好的糍粑卖!现在只要能挣钱,哪管什么节气吃什么东西。

  那你怎么不买些糍粑回来吃?

  过年旺财送来的才吃完呢,怎么,你想吃了?

  跃文的眼从碗沿滑向我。

  这一点点变化,仍被吴妈看到了。她冲杨家姨爷摆手:看到没有,听到没有,我们家跃文开始顾人了!吴妈的笑眼瞅着我和跃文。

  啪嗒。跃文手中的碗落地开花,半碗稀饭溅了一地。不用看,那脸一定又红焦了!

  飞豹!吴妈朝外面叫了一声。那只狗一蹿便进来了,很快把地上的东西舔干净。

  毛毛躁躁!小玉初来乍到的,你要好生带着。脸真像上了朱赤一般的跃文听了这话,噢了一声勾了头要走,又被叫住。

  马草没了,叫旺财再割些来。

  知道了。

  跃文答应一声,到了院中抬头望望那棵李子树,用手使劲摇了几摇,红星点点的李像下雨一般,落了一地。吴妈问是打给谁吃?

  旺财家的。

  旺财家的肯定有喜了,旺财要做爹了!吴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看我又看看杨家姨爷,红白脸上全是笑意。旺财这小子很有福气嘛,结婚才多久?一年?看,就要做爹了!一边说一边从旁拿了个小竹箩出去帮跃文捡那些李子。我就看到蹲在地上捡李子的人把头凑到一处,跃文瞄过来的眼触着里面的我,急急地又躲了回去,被吴妈拧了一下胳膀,可能是疼了,蹦了起来,抬脚往门外跑。

  小玉,来尝尝,你也尝尝,今年雨水不足,味道倒比去年要甜。吴妈朝里面的人喊。

  坐在上席的人也站了起来,身影为我挡住了从玻璃瓦上照射进来的太阳,但很快,那影子挪走了,日头照旧从玻璃瓦上穿过,暖暖地。飞豹蹲在我脚下,吐着猩红的舌头,喘着气。听得外面仍是人来人往,又有女人男人粗着嗓门在喊人,是小孩子走迷了?是碰到好久没往来的亲戚?是口袋里的几个毫子被贼偷没了?我心思乱动,终于等得院子没了人,带了飞豹出去!也才知道,这座院子与其他人家并未相连,走过青砖瓦墙的胡同五六十米,才是大街。街是青石板路,封火墙民宅。有人摆了些物件就坐在那些廊檐底下,都是山里才有的东西,也有些日用百货,种类也不多,都是平常要用的针针丝丝而已。也有摆了鱼篓卖的,一边招呼人看货一边仍十指翻飞,手里的活一点都没拉下,织好一只,重放在地上。这种情形,摆上一天,还是那么多,不清楚的还以为这人的鱼篓不好卖。旁边的人卖的却是火镰、烟枪,烟枪一侧两个白布袋子,一个袋子里放了些茶叶,另一个装的是烟丝。再过去,有个女子坐在日头下,膝上放了一扎鞋垫,上面那双绣了鸳鸯。女子头上围了彩色帕头,颈上戴了银链,是这里的苗民。人头涌涌,衣服不时被人家背上的篓子挂住,篓子里有时是个娃,有时是一头猪仔,还有装了一篓的红皮地瓜,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从山里背来换些片糖油盐的回去?集中在街头巷角的,是卖干草柴火的,旁边自然搭建几个棚子,中间砌了炉灶作生意,赶场日这一天,炉头从早到黑一直红彤彤,做乡下打柴人的生意,为他们打造各式镰刀、砍柴刀。一条街千来米,走完,才知街呈丁字格局,窄而狭长,中间还有几座写有万寿宫、太平宫、天后宫字样的旧楼,翘檐飞角,有人手里捧了香火、猪头、全鸡、全鸭,选了自己要拜的菩萨,跪在那里叩头。旁边有几个老人在嗑瓜子,有女人搓绳子,男人织竹簟,有一个却不管什么热闹不热闹,头歪在木柱上,打着沉稳的瞌睡,涎水流成了线线。

  飞豹!

  从封火墙里的一间房子里突然跑出一人来,他上前拍了拍飞豹的头,飞豹并不躲也不吠,像是熟人。

  姑娘,你是杨老爷家的亲戚吧?是从省城来的吧?是女学生吧?

  已经有人停了脚在看我。我有些发窘,忙应了声往回走。

  飞豹跟在后面。转过弯,是丁字的下面一竖。全是小吃,炸面团,麻花,豆腐丸子,芝麻汤圆,云南的过桥米线,贵州的辣子面,四川的酸菜粉,牛杂碎摊子,粑粑江米酒摊子,满满当当,吃客有的直接蹲在地上方便了事,鼓着腮帮子吹开上面的一层油漂,吃得呼呼有声。有汤汁从嘴角直接流到脖上的,拿了筷子的手反过去用手背擦了擦,不影响吃东西。也有的吃得太恶,一吸,溅开的汤水飞到了眼里,大人擦两擦无事,小孩子就受不了了,哇地哭了起来,眼睛到底被辣疼了。几条狗夹在里面,找一些可食之物,有接住了骨头的,还没来得及知道味道,被眼明嘴快的同伴抢了去,自然又是追了一通乱咬,闹得蹲了吃东西的人不得安宁,站起身抬脚要踢,狗立即跑了。

  经过那个卖花鞋垫的女子旁边时,那双绣着鸳鸯的鞋垫已经没有了,这一双上面绣的是两朵牡丹花。有人买她的鞋垫。屋檐口一律挂了草棚子,大都卷了挂在门楣上。门棚子下面坐了屋子里的人,给孩子喂点心的母亲,打火镰卷纸烟抽的男人,室内隐隐地可见柱头上面的彩釉图案。年轻女子的头是我抬头向上张望的时候瞥见了的,是在二楼。二楼同样伸出饰檐一色的万字格花窗,全用木棍朝外撑天天中文网首发开,就有女孩子的头忽然从这个窗口不见了,那个窗口又露出了一张娇羞含笑的脸蛋。我注意到了不只是我一人觑见了这片景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年青的男人也在抬头观望。而且,他们三五成群,脖子上的头今天好象专门是用来向上歪了的,中间有放肆的不断地朝上面打瞟瞟眼,大胆的更是提了嗓门问一句到后山上唱歌要不要得?上面的听了咕咕笑了一通,闪到里面不见了,才是喘气的功夫,一张臊得白里透红的脸又晃了出来,搁在花窗口。下面的人,脚像被地吸住了,继续用眼睛用嘴用心用脑和上面的交换些信息。也有运气不佳的,从门棚子里突然钻出个铁塔般的汉子,冲这些小公牛大吼一声,吓得那几个小公鸡屁滚尿流地跑散了。这粗壮的汉子,十有八九是楼上妹子的兄弟。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回到院子里,吴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堂屋里站了个女子,是我不认识的。吴妈听得门响,见是我回来,忙奔了过来,嘴里说着怎么出去也不说一声,外面乱得很的话,人就牵住了我的手,用了力把我拉到八仙桌旁。

  外面都闹翻天了,说我们家来了个洋学生,不留头发,不穿裤子,在街上乱晃!我跟老爷说好了,明天叫裁缝过来,给你做几条裤子,女娃娃家还是要顾着体面才是。

  吴妈!声音透着不满,从上方压了过来。吴妈立时脸色讪讪的,低眉顺眼把身子侧向一边交代旺财家的女人端菜上席。

  旁边站立的原来就是跃文说过的快做妈妈的女人。女人哎了一声下去了。

  小玉,怎样?好玩不好玩?这山旮旯地方能看到的也是城里难看见的,只不过东西有些土气罢了,不要去听别人讲什么,喜欢做什么就去做,穿裙子有什么不好?是看不得我家小玉穿得好看吧?杨家姨爷说话的功夫拿眼扫了仍歪了身子在一边的吴妈。

  哎哎,老爷老爷,马圈弄好了,那家伙饿坏了,吃了一担的草,肚子吃得这么大。一个男人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跟着很快进来个风风火火的汉子,他说到肚子这么大的时候,正比划着,那个下去端菜的女人刚好也进来,微微隆着肚皮的女人娇嗔地盯了一眼男人。而一声嘹亮的马嘶也像在回应汉子的话,告诉大家他没说假,它确实吃了一担的草。

  桌上的人都笑了。

  这位是大小姐,来来来,大家见过面。杨家姨爷招招手,那俩人齐齐走到我旁边,毕恭毕敬埋了头,像做揖一样正要弯腰拱拜。我拦住了他们,说我可不是菩萨,你们要拜,到了天后宫拜天后娘娘去。

  谢大小姐了!那女子才敢抬头看我,刚触着我的眼,惊得眉帘子又合上了。

  旺财和他婆娘以后就住在院子里了,旺财家的有了孕,做不得砖窑活,那里活儿味儿都厚重,先帮吴妈做些院子里的活,财旺,你负责养好飞天和飞雪。小玉,你会骑马吗?

  会!我还会打枪!学校有马术课和射击课。

  打枪?!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

  哈哈,怎样,这飞雪今天买对了吧?那匹白马,以后就是你的了。至于打枪,好!哪天我们先把那只大虫给打了!

  我想我一定高兴得忘了形,声音简直是在唱歌!我一直想有一匹马!我喜欢马背上的那种感觉,一起一伏,像在大海之上!我太想有匹自己的马了,爹爹说过要送我一匹马做生日礼物!

  哈哈哈!要不要去看看?它可不像一艘船噢。

  好啊!我应声站了起来,吴妈不满地翻眼。她刚才拉我的气力是过了点。我胜利者般地经过她的身边,我的个头已经高过她了,我的身影罩住了她。她的脸在阴影里不可思议的抽搐着。旺财夫妇在前面带路,院子的后面原来还有一片地种菜,一畦一垅的,是些时令菜。

  吴妈照料得很好呢。那个女人边看边称赞,不时弯腰抚摸了一把那些肥大丰硕的菜杆。马棚在院子里的东侧,两匹马,一黑一白,白马显然是刚买回来的飞雪,它的棚子是新搭起来的杉皮棚。那匹黑马看见了主子,已经兴奋地在那里刨土,鼻孔呼呼直响。飞雪有些躁动,换了环境的原因,它瞧见这么多人朝它走来,有些发慌,用身体撞着栏杆,不安地打着转。我把食指含在嘴里,打了声忽哨,飞雪像听明白了,它转过了身,停止了转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我朝它招招手,过来,飞雪。它犹豫着,不信任我。我用手拍了拍栏杆。它开始朝我走来!然后,它的头温驯地伏在栏杆上我刚拍过的位置。任我的手玩弄着它的鬃毛。

  老爷,小姐她有一手哎!

  不用看后面,我知道我的背上已经粘满了吃惊的目光。

  第二天,给我做衣服的师傅来了。着青布马褂的裁缝师傅不苟言谈,带来的小伙计是个学徒,师傅量了一个地方报出尺码,徒弟赶紧往本子上记。然后选布料。样板布一尺见长,花色质地一摸一看也就知道了。布样全是黑灰白蓝,我问师傅还有没有颜色好看一点的。

  师傅溜了一眼吴妈,忙说家里倒是有几种花色跳跃一点的,回去取,不过半筒烟功夫。师傅说了,回头朝徒弟交代了几句,那小子哧溜一下闪了出去。吴妈不望我,同师傅说话。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同吴妈好象较上了劲,较什么劲?我暗笑自己小肚鸡肠,连个佣人都要较劲。可是,吴妈身上哪有什么佣人的感觉!我想着她一定是跟得太太久了,粘上了一身的富贵病也不定呢。这么想着,心中又开明了些,本来已把上回她埋怨我赶场出风头的事给原谅了,现在明明是我要做衣裳,却拿了些老女人的布样子,她是仗着哪门子的胆?安的是什么心思?正在乱想,听得门口一阵响动,不等我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到了我跟前。

  小玉,看中了什么布样?做的是什么款?

  噢噢,杨老爷,怪我一时糊涂,把几件新近从省城拿的货忘了拿来,我已命小徒取去了。师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人欠了欠身。吴妈忙进屋又添了热茶,给每人的杯里加了些。

  杨老爷身体还很要得!听说麻阳那边有人看中你的砖,订了好几窑,说是秋后起新屋用,杨老爷的生意真是好得很哪!

  师傅以茶当酒,双手举了,行了一个抱手礼,一扬脖子自己先喝为快。

  大家说话吃茶,那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学徒抱了东西又哧溜一下回到了堂屋里。与刚才看的真是两码事,花香鲜艳,有淡雅素静也有喜庆惹眼的。

  小姐,做什么款式的衣服?

  三件旗袍两件衬衫,衬衫做西式的那种,登领,滚个花边,怎样,小玉?一边的杨家姨爷替我安排了些花式,又要师傅做得时兴一些。

  我还想做套马服,就是骑马穿的套装。

  马服?好啊!

  马服?什么马服?杨老爷,我不懂做哩,要不,有没有现成的样子,给我看看?

  我画给你看。我从学徒手里拿过笔,三下两下画了一副效果图。

  怎样?看得明白吗?我把画图给了师傅,主要是这个小马茄,要做得贴身舒适。

  这个我会做,去年,我还给杨老爷做过一件,是吧?杨老爷。做衣服的师傅举起那张图,眯着眼仔细地看了。这顶西洋帽,我曾见过却没做过,先试试,这地方也只有你们杨家的人懂得穿戴,每回为你们做衣裳,还真要考倒我这个乡下大老粗!

  要不,这方圆几十里地,有谁不知道你这个大裁缝?!手艺出得精,那可是成世的名气,百十个大洋也买不到的。吴妈在旁不忘说恭顺话。

  那是那是。那小徒忙着入单收拾,师傅举手品着杯里的茶,听了吴妈的话,点头迎合。

  做好的衣服送来时,我正带了飞豹在河岸边看人摆渡。回到屋里,师傅已经走了。三套旗袍,两件衬衫,一套骑马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吴妈见我进来,立刻叫我穿了试试。旺财家的、跃文、杨家姨爷、旺财,都笑眯眯地站了一排望着我,等我穿了那些行头出来亮相。进去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出来,我把那些衣服都一一试了。试到最后一套,是那套黑色骑马服。穿了把帽子扣上,再出来,外面又是一番赞叹。这时,那个师傅的小学徒正好从大门口钻了进来,他看到我,愣在那里。吴妈见了笑骂了一句:犯晕乎了不是?又来干什么?

  我家师傅让我来看、看看,看大小姐回回、回来没有?

  我回来了。

  我摘下帽子,长长了的头发披落下来。

  这套衣服你穿上身,原来很好看!小学徒舌头不打结了。师傅说了若不合适,拿回去再改。

  我们家大小姐的身段子就是穿块粗布衣裳也是好看。吴妈上前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毫子,塞到小学徒的手里,告诉你家师傅,我家小姐满意得很。

  那,那几件旗袍呢?


  都试过了,挺好。我告诉他,他这才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