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那些手执导游图册，搂抱着摄像机、照相机、望远镜、氧气袋、饮料瓶呼喝下山的同类，才令人略感不适。你瞧他们，一个个都虚张了嘴巴，任胯下的牲畜屁滚尿流，朝山下颠儿颠地小跑。而且极尽喧哗之能事，比如，梅里，我爱你！比如，再见了，冰川等等。
心想，这些从水泥大楼里跑出来的家伙
这些被奶粉可乐钙片抗生素喂大的家伙
没准儿在与冰川拜拜的时候，已把垃圾弃置在冰川上了，在畅饮雪山圣泉的时候，已把鼻涕擤到泉水里了，在说“梅里我爱你”的时候，已把“到此一游”刻在千年古树上了。
所以才这么兴奋，才大呼小叫，让寂静不复寂静，让神山不再神圣。
阿亚说，自从在明永冰川发现了登山者的遗物残骸，通往冰川的这条小路，就成了旅行社的一条黄金线路。还好，山势陡峭，汽车上不去，否则我们的骡马就派不上用场了。而关于骡马随地大小便的事情，阿亚是这样调侃的，他说，在梅里，所有的牲畜都享受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无论牛羊猪，还是骡马驴，都散放在山谷河床之中，它们品尝珍奇山菌，畅饮香格里拉牌矿泉水，选择最可心最优秀的情人，孕育最健康最强壮的种群，所以嘛，一个个都生得好看，骡子就是骡子，马就是马，而且肌肉紧凑，肺活量大，四肢强健，没听说嘛，它们吃的是冬虫夏草，屙出的是六味地黄丸。哈，不像山外那些倒霉的畜牲，关在圈里，不见天日，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而且整天在屎尿中打滚，闷头闷脑，一个个都长成猪八戒了。
说着，用手拍了一下黑骡子的屁股。
看到了吗？他笑道，这样的骡子谁见过呀，上山一阵风，放屁咚咚咚。
王坦笑曰：哈，阿亚，你这么夸你的骡子，是不是也在夸耀自己呀！
阿亚一本正经道：我，阿亚，堂堂七尺，雪山之子，还需自夸吗？再说了，神山面前，人畜平等，夸一夸也无所谓呀……
阿亚是个有趣且知晓地理常识的人。
他的说法是，梅里雪山又称雪山太子，平均海拔在六千米以上的有十三座，称为太子十三峰。主峰卡瓦格搏是一座至今没有人能够攀越的神山，她的俊美和威严，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心怀敬畏。
然而他又说，实际上，梅里雪山所指的，并不是卡瓦格博所在的太子十三峰，而是指太子雪山北面的一座小山脉，那座小山脉在当地被称作梅里雪山。错误来自六七十年代的一次测量，当年，一支解放军测量队在与当地人交流中，误把太子雪山记作了梅里雪山，并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了。
而关于这片人间净土，我所知道的，是一个叫詹姆士.希尔顿的英国佬在一个世纪前曾发出的赞叹：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山峰，几乎就是一座美妙的金字塔……
冰川瀑布草甸溪流大河森林峡谷
一一啊，香格里拉，香格里拉
一个源于西方的传说，却发生在东方的故事
一个人神共居的世外桃源
一走进这里，你就会六根清净，就想归隐
就想斩断身后，就想忘记一切，就想，死……
阿亚说，梅里雪山冰川很多，最长的冰川是明永洽，明永是冰川下一个村寨，洽是冰川融化为水的意思。明永是火盆，因四周山峦起伏，气候温和，故曰明永。明永冰川也是运动速度最快，冰舌末端最低的冰川。两旁有茂密的丛林，云雾缭绕，大冰瀑高达千米，冰沟阡陌纵横，巨大的高差使冰川蔚为壮观。
我想象中的冰川，是英国植物学家瓦尔德在本世纪初所纪述的这座冰川：一个永恒、和平、宁静之地。白色下面，暗暗的蓝色，那样厚重，那般晶莹。冰川是冷的，岸边却开满了鲜花。当骄阳升空，温度上升，冰川受热融化，成千上百巨大的冰体轰然崩塌下移，响声如雷贯耳，地动山摇，惊心动魄。……
而那天我所看到的冰川不是这样的。
一层炭渣样的物质覆在上面，许多游人在上面狂欢，他们照相留影，无一例外，都让食指与中指分叉开，高高举过头顶。还有人高喊：哇，多想做一回雪人啊……
然后是塑料袋飘飘，然后是饮料瓶子乱滚。
阿亚说，其实，他的心里也很矛盾。
看到这么多的人在冰川上走来走去，而这些人又是被他们的骡子送上来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矛盾。虽然钞票挣了不少，还是很矛盾很矛盾的一种心情……
信不信，连苍蝇都来冰川观光旅游了呢。他说。
我说，哈，苍蝇，怎么可能，它们不怕冷吗？
塑料袋里暖和呀，有吃有喝的，在里面，它们还能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没准还在进行科学研究，繁殖一种不怕冷的苍蝇。。
阿亚说。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骑着咚咚屁响的骡子，下山了。
明永村掩映于核桃树和茂密树丛之中，以平顶土楼为主，通常叫土掌房或碉楼。碉楼为三层，土木结构，筑土为墙，开小窗，底层为牲畜圈，二楼是寝室、厨房和仓库，三楼是打晒粮食的平台，平台一角是煨桑、插经幡的地方。
就在这样一座房子里，阿亚安排了我们的食宿
他在火塘里煨茶温酒，用木签串了生牛肉在炭火上烧烤，还拿出一筐核桃让王坦砸了吃。他是个不会客气的人，所以你也不必客气了。阿亚说吃吃吃，我们也跟着说吃吃吃，阿亚说喝喝喝，我们也跟着说喝喝喝，在我看来，自阿亚出现的那一刻起，王坦就彻头彻尾被这个有着健康体魄的高大男性照亮了，因为，她的脸上红朴朴的，眼神有点迷离，话语有点不着调，呼吸有点局促……
去冰川途中，王坦的骡子与阿亚挤在一起走，我的骡子跟在他们后面走，他们像电影里的阿诗玛和阿黑哥，而我则像一件被驮在骡子背上的行李。
而此时，王坦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阿亚了。
阿亚说，他当过兵，打过篮球，还给一支探险队送过给养。
那天夜里，也许是王坦的倾听令阿亚略感兴奋，也许是我的酒量令他略感惊奇，于是他就有说有笑，基本控制了话语权。借着酒兴，他甚至还说唱了一段格萨尔王传：
话说当年，雄师大王格萨尔从加地返回岭地，途中来到了卡瓦格博山下，当他在万花似锦的草场上跑马时，被卡瓦格博雪山山神www.迷惑到山中。格萨尔非常生气，正当他要把卡瓦格博雪山扔到大海那边去的时候，莲花生大师出现了http://www.xk9l/cs/8494.html，他告诉大王：喂，世界制敌宝珠大王啊，这座卡瓦格博神山，是戎地胜乐吉祥宝轮的圣山，是我莲花生的圣地，是多、康、岭众生绕匝朝拜的地方。为了众生的事业，你不要生气……
其中唱到的多、康、岭三地，就是现在的青海、西藏、四川和云南的藏区。
阿亚说，卡瓦格博被莲花生大师教化，受居士戒，改邪归正。从此皈依佛门，做了格萨尔麾下一员骠悍的神将。也成为了千佛之子。在藏区，大多数神山都是女神的化身，比如珠牡朗玛，比如四姑娘山，而卡瓦格博则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是众女神心中的太子，所以也叫太子峰。当地人认为，敬仰神山能够减少罪过增加积德，保佑家人及所有生命平安。人类一旦登上峰顶，神便会离他们而去。缺少了神的护佑，灾难将会降临。
天天中文网首发 即所谓，五谷杂粮依赖甘霖，黑头山民依赖山神。
他说，有一年，一支人马在山下安营扎寨。那些人身穿鲜艳的羽绒服，一个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硕大的墨镜遮住了脸部的三分之一，头上顶着鸡冠似的毛线帽。他们用对讲机说话，用高压锅煮肉，少言寡语，行为诡谲，神情傲慢，寨子里的小公鸡、鲜松茸、老腊肉几乎都被他们买去干掉了，吃酒吃肉吃酥油的凶悍架势，让见多识广的老一辈都啧啧咂舌。
村民不知他们来自何方，来了想干什么，但还是热情地招待。请他们尝青稞酒，教他们打酥油茶，还把他们叫到碉房里，让火塘烧得红彤彤，把奶茶熬得喷喷香，杀羊宰牛款待这些神秘客人。
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去征服卡瓦格博……
啊呀啧啧！卡瓦格博也是能够征服的吗？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些吃掉了成百只小公鸡的人，这些鞋底沾染着外面的尘土、嘴里冒着葱蒜的气味的人，他们，难道要去卡瓦格博的头上安营扎寒，屙屎屙尿吗？
寨子里的老人聚到一起，议论纷纷，紧张得不行。
阿亚说，我们称神山叫阿尼卡瓦格博，意思是卡瓦格博爷爷，既然是爷爷，你怎能爬到他的头上去呢。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的恩赐，山上的牧场养肥了牛羊，我们喝的每一滴水，都来自山上融化的冰雪，对神山不敬，神灵就会离开我们，灾难就会降临。
就在那些人向峰顶发出冲击的前夜，每一条通往飞来寺的小路上都行动着人流。
这些人也不打火把，也不讲话，而且清一色男丁，从七八岁到八九十岁，所有的男丁都聚拢到了一起。他们盛装华服，身上散发着柏香的味道。神色肃穆，脚步轻盈。从四面八方，从河滩谷地，从丛林深处，从山的那边，汇合在飞来寺的场坝上。
风马旗被夜风吹得猎猎舞动，桑烟袅袅升起，弥漫着神秘的宗教气息。
人们面对晨曦中的卡瓦格博齐声念诵，把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对山神的赞美都献给了卡瓦格博。嗡嗡的诵念声犹如波涛声在峡谷里回响，噼啪燃烧的香柴染红了天空。?嘛呢叭哞?，?嘛呢叭哞?。这六个神秘的音节，如桑烟般向着雪山顶上飘去……
还有老人在地上打滚哭闹，他们哭诉，他们跺脚，把话说到了绝处：
卡瓦格博爷爷啊，求求您给我们一个面子啊，千万不能让他们爬上去，现在到了您老人家发威的时候了，如果您老人家不使出您的神力，今后我们再也不信你了！
结果呢？阿亚说，结果那支人马便神秘地消失在一个千古之谜中了。
没听到雪崩的声音，也没找到尸首，连直升飞机也找不到他们，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直到七年之后，几个采菌子的山民才在明永冰川上发现了他们，不过，那已是一些零碎的肉，还有牙齿、日记本、报话机之类。
就是说，直到七年后那些遗体才被下移的冰川推了出来，曝晒于乱石之中。
卡瓦格博是神。阿亚说。
卡瓦格博神不知鬼不觉就埋葬了探险者的梦想，然后，又让移动的冰川把他们一点一点地推出来，意思是告诉世人，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了。
山是有灵魂的。在神山面前，人是多么地不值一提。
阿亚说。
他说，自从在冰川发现了那些人的遗骸，他也很难过，村子里所有去飞来寺诵经的人，都很难过。但是，有什么办法呀，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我就问阿亚：那时你多大，这件事是你的亲历，还是耳闻？
当然是亲身经历！那时我十七岁，第二年就入伍了。在部队不敢讲这件事，因为没人会相信。现在嘛，自从那些人被冰川推出来，你说，还有谁会不信呢！
而我想对他说的是，对无高不可攀的探险者来说，神山，不过就是一个海拔。
王坦于是就匍匐到客栈门前，向夜色中的神山拜了三拜。我开玩笑道，王坦，你撅着屁股朝山的样子真好看。王坦不理我，她的目光笼罩在阿亚脸上，有点痴迷，有点呆傻。
阿亚开始为我们铺床，他的身影被火塘里的火光放映到墙壁上，愈发高大魁伟。
我在阿亚的身影里抚摸王坦的手背，王坦起身靠在墙上，于是我也面壁而立，装出对墙产生了兴趣的样子。墙壁上挂着一些相框，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阿亚小时候照的黑白照，也有他同各类游客的彩色合影。此外，墙壁上还挂着一??木棍，这些木棍由于烟熏火燎，已呈乌黑色，油腻地像陈年腊肉。阿亚说那是老一辈人留给他的手杖，是转山时用过的。
数一数嘛。他对王坦说。
他说一根手杖意味着转了一次神山，而转一次神山至少需要用掉一个秋天，那么，墙上挂着多少个秋天呢？
王坦就去数那些秋天，而我则凑近阿亚，同他商量请他做向导的事。
在去冰川的途中，他曾说，真正的香格里拉不在中甸，也不在德钦，而是在一个叫雨崩的神秘地方，他说那地方是文革后期才被发现的，因此那里的居民便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那里山大沟深，丛林茂盛，没有一个类似他这样的向导，任何游客都别想进入。
这个晚上，阿亚同意做我们的向导，他说，如果他牵两匹骡子带我们去雨崩，那么，除了管他食宿之外，每天还要付他五十元向导费。
骡子每天二十五元，两匹是五十元，两项相加共一百元。
我说好好好好。
我说，只要你带我们去真正的香格里拉，那么，我每天付你一百元，骡子钱另算。
王坦这时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脖子，她说，好好好，你今天表现真得很好！
但是，这一夜，王坦却不肯去睡。她喝多了阿亚酿造的米酒，醉了。
醉了便如我一般，开始没完没了的抒情。
她说，阿亚，我不想回去了，想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她说，你不是说你们可以娶两个妻子吗？那就让我留下来做你的小老婆吧。给你做饭、牵骡子喂马、还为你生个孩子。无论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留下来……
阿亚盯着我看，目光有点凄迷，表情有点难堪。
后来他笑道，许多外国女游客也曾对我说，阿亚，阿亚，娶了我吧，让我留下来做你的妻子吧，让我们一生一世子孙后代都得到卡瓦格博的护佑吧。哈，她们这样说，结果第二天，酒醒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亚这样说，连我都笑了，王坦却不笑。
她唱起一首仓央嘉措写的歌，是去冰川路上阿亚教会她的，歌曰：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
不是为了祈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
不是为了修德
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经筒
不是为了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
不是为了朝觐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这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是为了轮回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样的歌曲唱在这样的夜晚，怎能不让人悲伤，怎能不让人动情，又怎能不让人灵魂清洁，肉身脱俗。所以，我与阿亚就一次次干杯，王坦就一遍遍唱个没完。三个人围坐在火塘前，各抒各的情，各说各的话。
我对阿亚说，如果我将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最怀念的，是阿亚的火塘。如果我将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最怀念的，还是这一夜的火塘……
阿亚说，三岁时，他一个倒栽葱掉在了这个火塘里，捞起时已没了气息，阿爸阿妈那时转山去了，由爷爷奶奶看管，两个老人痛哭一场，然后把他停放在放香柴的屋子里，打算等他父母回来再拿去水葬。结果，父母转山回来，抱起他正哭得伤心，他突然张开眼睛，说：阿爸阿妈，我都快要饿死了……
在部队，正要提干，右眉骨隆起个肿块，起初不在意，仍在篮球场上活蹦乱跳的，没想那肿块迅速生长，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很不好受。一个下午，他突然想起部队医院院长也是从明永参军的，还和他带点亲戚关系。就打了个电话，院长说，关系的没有，不要怕，你去找某某军医看看就行了，放心吧，不就一个小囊肿嘛！
到了医院，那军医看了一眼说，小伙子，关系的没有，一个小手术，三五分钟解决掉，回去别吃辣子别喝酒，一周后来拆线。阿亚于是坦然上了手术床，没想，这手术一做就是几个小时。起初，他还能清醒听到大夫与护士的对话，渐渐地，听力就没有啦，只隐约记得自己在流血，旁边有人在接血。他想挣扎着起来。他问大夫，喂，不是说三五分钟吗，怎么没完没了了呀？大夫说：悄悄的，别动，你的皱纹太深了，再乱动，连伤口都找不着啦，你急，我们比你还急呢……
那个小手术做了五个多小时，缝了二十几针。
从手术床上下来，一米八几的阿亚，摇晃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才知道，那个手术让他流了两千毫升血。缝针的地方很疼，但在等待拆线期间，他的心里充满一种安慰，感到自己终于割掉了那个讨厌的东西，那东西长在眉毛里，影响打球不说，还影响了仪表，堂堂男子汉，流点血算什么，真该好好感谢一下那个大夫。
但拆线后不久，肿块又从原处隆了起来。于是又打电话给院长，院长这次让他去肿瘤科做个切片，结果，经专家汇诊，那肿块是癌。专家对他说，你的这个手术嘛，要挖皮挖骨，然后还要剔除腮腺，即颈部以上的淋巴。
那么，挖去的皮怎么补上呀？
取你屁股上的皮，然后补上去。
专家这样告诉他。
阿亚说，当时，他简直惊呆了，他瞪着专家说，你们这些人，把屁股补在脸上？是不是取笑我呢？第二天，他请了探亲假，回到了家乡梅里，开始了转山、转水、转佛塔之旅……后来到了一个叫雨崩的地方，那里有一股从雪山下来的迭水叫神瀑，没想到，经过神瀑的沐浴，长在眉骨上的瘤子竟干涸了，竟在一觉醒来找不到啦……
哈，你身边的这个姑娘说你也长了个瘤，是不是？关系的没有，明天咱们走，去拜一拜神瀑就没事啦。
当时，我差点儿流下了泪水。
要知道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流泪的感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