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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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黄河源回来,至少有半年左右,本人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功能。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那段时间,或者说在那个漫长的噩梦里,有一根烟草在指缝里没完没了的燃烧,有一杯苦茶在胃囊里没日没夜地发酵,偶尔望一望镜子里的自己,会发现头发在一根根变白,脖子在一点点缩短,心胸在一寸寸狭小。睡在床上也不敢闭上眼睛,因为,闭上眼睛床板会突然颠覆,心脏会骤然停止……而且开始鄙薄书桌、稿纸、笔和墨水。总的感觉是:

  黑夜太黑,像乌鸦一样令人厌烦。

  白昼太http://www.xk9l/cs/8494.html白,像冰雪一样令人眩惑。

  直到有一天,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突然从我的记忆里鼠窜出去,然后冲向白天或夜晚的城市,冲向久违了的人间烟火。

  他发现,秋天来了。

  秋天把盛放垃圾的塑料袋挂在了树上,于是,那些树就在瑟瑟凉风中为他开放了花朵。当然,在他看来,无非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五七八糟”的往事:一树垃圾,一地鸡毛而已。

  后来有人说,你这个怂啊你这怂左脚拖鞋,右脚皮鞋,头顶塑料袋,脸上无颜色,穿街走巷,旁若无人,裤子拉链敞开着,眼缝糊着白眼粪:整个儿www.一人间垃圾……

  他们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失语了,疯颠了。

  接下来就到了除夕。在一座楼下,我看到了白慧英的身影。我从后面追上她,打着手势向她表白,然而,她连看也不看我就消失在楼道里了。

  我就站在楼下一遍一遍地数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

  夜幕在一点一点地变黑。亮着的窗也纷纷挂上了窗帘。窗帘分属不同颜色,可是我固执地认定,那个突然就被一道红布遮去的窗肯定是白慧英的窗。当年,她对我说,她的家失火了,弟弟被烧伤了,父亲也因惊吓住进了医院。她忧心重重,心急如焚,不知该怎么办。请假回家显然无济于事,可是,带着这样的伤愁又如何能安心读书呢。当时,白慧英的面庞挂着冷冷的月光,脚下踉跄,六神无主。在经过校园后面一处建筑工地时,我抱着她说:亲爱,亲爱的,看到那些空空的窗了吗?如果你爱,如果你喜欢哪扇窗,我就去挂一道红窗帘……

  所以就死死盯着那个地方。

  断定自己的那个种在白慧英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隔着一层红红的肚皮,默默地望我。

  这样想着,就坚定了一个信念,心想,如果雪花永远飘飘,如果一个人在一个人的窗外站成一座雕塑,如果他开口说话,如果时光逆转江河倒流,那么,窗帘后的那个白慧英还会无动于衷吗?

  雪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那个庄严的时刻,困扰了我很久的嗡嗡耳鸣消失了,脑袋里全是白慧英的从前,耳朵里全是爆竹声和?拳行令的喧哗。一个被风雪把腮帮子拧得紫紫的男孩在我渴望成为一座冰雪雕塑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从那些迷乱的窗口中。

  对个火呗。

  他说。

  他把一支香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对个火呗。

  他又说。

  我说,请问,小同志,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男孩说,我从楼上来,哪里也不去,你敢把二踢脚捏在手里放吗?

  说着,就把我手里的烟屁股夺了去,凑到嘴上吸了一口。

  你们楼上是不是有人要生养了?

  我问。

  他摇一摇头,然后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雪的天幕上,响起了噼一一叭两个清脆的爆炸声。当时,我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我对自己说,操!老子这不是又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我开口说话了!

  当我意识到我又能够说出话来的时候,泪水就从心里流到了脸上。我继续仰望那个窗口,突然发现,红色变成了黑色。黑黑的一扇窗。黑黑的一个梦。揉揉眼睛,耳朵却亮了一下,你猜怎么着,我发现自己的听力也恢复如初……

  看看手表,离零点还差一刻钟,于是压抑了很久的一颗心脏,就剧烈地跳起来。

  我自言自语,独自享受开口说话的乐趣。我说,白慧英呀白慧英,你会在辞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用竹竿挑破你的窗帘让鞭炮吓退追逐在我身后的那些魔鬼吗?

  我看见那道由粉红变为黑色的窗帘被泪水打湿了。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雪,所有的爆竹,所有的美酒都被时间老人牧放到楼下这块空地上了。

  我竖起衣领,用灵魂去感觉时间的脚步声。我想,只要她重新回到我的面前,只要她说,来吧,让我们回到塔山的往事中去,那么,我将在雪地上为我们举行一场盛大婚礼……

  那个男孩又出现了。

  再对个火呗。

  他说。

  我就蹲下来,用打火机为其点烟,发现这个被烟花爆竹把脸熏黑了的男孩与我在孤儿院照的一张照片十分相似:也是一张充分体现了南北杂交优势的脸,也是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

  我说,你多大了?

  四岁。

  你爸呢?

  死啦!

  你妈呢?

  妈妈在那儿……

  顺着男孩的手势望去,我看到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的一挂鞭炮从三楼那个窗口垂落到地面,足足有三千六百五十响。点燃鞭炮的是白慧英。

  结婚了,结婚了!

  男孩手舞足蹈,然后告诉我,他的妈妈当上新娘子了。

  王坦在认真地啃着一只狗爪。在此之前,她至少已啃掉了三只狗爪。辣椒油红红地涂在她的嘴巴上,午后的阳光已从火锅店的窗上移向别处。

  后来呢?她问。

  我说,后来我就变成了年。

  年是什么?

  是个怪物。

  你为什么变成了年?

  因为我被白慧英燃放的鞭炮炸成了碎片,当我在又一个除夕复活,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真玄。王坦说。为什么一点点事情到了你的头上,就玄而又玄?

  我说,你不是爱听么,一双男女在路上走,不来点玄的,又有什么意思。

  王坦吃狗的水平很不一般。她让狗爪子变成了一堆光溜溜的细小骨头,让鼻尖冒出擦也擦不尽的汗水。

  饭馆老板是个大胖子,他对王坦的吃相颇为欣赏,在我深情地述说往事之际,他甚至递给王坦一把扇子,而且把自己享用的薄荷凉茶也赠她一杯,在我与王天天中文网首发坦面面相觑之时,他竟凑到桌上来了,称我为老兄,称王坦为娃儿,他讪笑道,老兄,你的娃儿这辈子再也不会感冒了。

  问他为什么。他说,九月吃黄狗,啥病都没有。

  王坦指着我对胖子说,你看他,不吃不喝的,这辈子该得什么病?

  胖子神经兮兮盯着我看了又看,说,有句话叫老牛吃嫩草,这老兄的福份也不浅那。

  王坦不要脸地笑起来,似乎很欣赏这个胖子的幽默方式。我有点气恼,就说,你不就一店小二吗,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吧,当今这世道,往往是嫩草吃老牛……王坦于是又生气了,她把手中的扇子摔到我的脸上,说,算账算账,今后没人再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了。

  重新上路之后,王坦始终无话,仿佛那狗肉馆的胖家伙是她爹。我说,王坦你也太职业了吧,随便哪个人都能让你为之动容,不就是一把纸扇一杯茶吗?那胖狗没在锅里给你放蒙汗药就他妈的不错了。

  王坦不理不睬,把音乐放得震天响,所以一路晕晕乎乎到了昆明,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昆明,一个如梦如幻的城市。

  而通往香格里拉的路也是一条如梦如幻的路。

  当这条路在眼前前铺开,当金色田野在车窗两侧飞快掠过,当天空像海一样簇拥着崭新的云朵,我感到自己沉重的脑袋一家伙就空了,空得就剩下断断续续的旅途印象了。比如,在苍山洱海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在丽江闻所未闻的路边排档吃了一次驴蛋驴?驴系列等等。

  在此之前,王坦不知何时又把头发渲染成了紫色,而且还买了镀锌的时装镜,像个小嬉皮士。所以,从昆明到丽江,从丽江到中甸,每当她企图超越那些载客的乡镇小卡车时,小卡车上的那些长了鸡巴的家伙都无一例外地冲着我们比划出下流的手势,他们的牙齿也无一例外地暴突出来。

  可是卡瓦博格神山毕竟离我们愈来愈近了。身旁这个小女人也因卡瓦博格的横空出世渐渐脱离了我的视线。那些在大地上裂开的万丈沟壑,那些千年核桃树,那些扑面而来的高山草甸,那些针叶林或者阔叶林让我心灵清洁。后来,我们就来到了“阿亚客栈”。

  “阿亚客栈”在明永冰川脚下,店主是个身高一点八米的纳西族小伙子,鼻梁挺直,嘴阔脸方,名字据说就叫阿亚。

  这棕色皮肤的小伙子听说我们要去冰川,报出的导游价是每位一百元,但当王坦懒洋洋伸出了她的友谊的手,并将亮晶晶的目光投在小伙子的黑黝黝的脸上,价码立刻下调到了八十元。

  与其竞争的那些脚夫们于是就起哄,他们说:阿亚,阿亚,阿亚的骡子又要发情了……阿亚憨憨一乐,不由分说就把王坦抱到一匹披红挂绿的黑骡背上,然后问我:先生,需不需要我也抱你上去?

  磨蹭在我身旁是匹土黄色的老骡子,它的鼻孔流着长长的黏液,体味很重。我不悦,对阿亚的态度不悦,对臭哄哄的骡子也不悦,可是,他们已玲儿响叮当地先自走了,有什么办法?

  好在风光无限。

  我是说,当我和胯下的老骡子追着叮当作响的王坦朝山上奔去,当密密的丛林从四面八方拥来,当冰川不再遥远,涌动在我内心深处的已不仅仅是苦痛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