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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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们在小街上转来转去,发现此地人擅长烹制小狗,所有的饭馆都临街,都千篇一律经营狗肉火锅。所以在吃狗肉火锅时,应王坦的请求,我讲了自己的“黄漂”经历。小街静静的。火锅店的案板上匍匐着几只褪了毛的小东西,它们一律屁股朝天,静静地展示着丰腴和细嫩。薄荷叶煮在狗肉汤锅里,散发出香辣的蒸汽。

  一九八七年四月的某日,我从西宁乘上了一辆开往A县的长途客车。

  A县离举世闻名的卡日曲不远。卡日曲是水名,藏语原意为铜色河,是黄河的正源。记得有一位西部诗人曾这样写道:

  从碉房出发。沿着黄河

  我们寻找铜色河。寻找卡日曲。寻找那条根。

  是以对亲父、亲祖、亲土的神圣崇拜。

  我们的前人很早就寻找那条铜色河。寻找

  铜色河大沼泽。寻找铜色河的紫色三岔口。

  寻找河的根……

  那位诗人是为了寻找河的根而磅礴了诗兴,而我此行的目的却与他不同。

  汽车里很拥挤。制造了拥挤的大都是讲四川话的年轻人,当然也有本www.地土著和一些穿皮靴戴狐皮帽的少数民族同胞。据说那些四川人都是去A县挖冬虫草的。他们在西宁上车时还一个个唇红齿白,一脸南方小生的模样,可车子离开西宁还不到一天,他们的脸上就起了奇异的变化,一个个变得形容萎靡起来,相比之下,那些本地人则显得健康而又英俊。

  车子朝前开。头天住在一个名叫河卡的地方(后来一次地震将这里夷为平地),第二天凌晨接着赶路。车子开着就遇到了大雪。越来越大的雪把路上的景致都遮去了,因而除我之外,车上的乘客都睡过去了。司机的助手也在睡。他在引擎一侧铺了张床版,睡在上面很像个特殊公民。大雪不停。车子盘旋在海拔四千多公尺的高度上,每一次俯冲都会让人的心脏提升起来,有种愉悦的飞翔感觉。我在想,依这样的速度,天黑前就应该能到A县了。也就是说,一个由自己设计并使自己为之感动为之心潮澎湃的人生历险,随着A县的临近,正由梦想走向现实。而那座令人乏味的城市,以及自己多年来梦游般的生活状态,也将结束在铜色河流之中……我甚至在想,明天:雪霁的早晨,在A县,也许我会变出一张新的面孔。我因这样的想象而独自微笑着。这时,一股胶皮的煳味突然进入了嗅觉,接着,便听到了一声发自汽车内部的怪叫。客车猝然立定。

  这怪声和胶皮味搞醒了全部乘客。那司机助手也从床板上坐起来。我朝司机的背上看,他端坐不动,好一会儿,才扭头朝助手吼起来:娘的个腿,还不下去看看!司机助手于是就打开车门没入了风雪里。有更浓的胶皮味从引擎盖的边缝里跑出来。车里寂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东张西望,依然兴奋,依然在微笑。我想在路上过夜呢,尤其在风雪中过一夜。可是司机又吼起来:娘的个腿,都到车外面去!瓦烧了懂不懂?这样,我就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公路上了。灰蒙蒙的雪把三米以外的视野全都抹去,因为不知身在何处,我便去问那脾气暴躁的司机。司机横我一眼说:往县上走吧,还傻等什么呀!走,这里离县上有多远呢?我问。司机说:不远不远,二十四公里。说着就转过身朝白雪上小便。一朵朵大雪花飘落在他的头顶,然后无声无息地融化。

  一伙一伙的人相继离去。最后,连那些行囊巨大的四川人也离开了这辆破车。目送他们迅速消失在风雪中,我渐渐有了寒意,有了从高空跌落到地面之感。后来就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我觉得坐在车里似乎要比在路上走二十四公里好受些。反正就一夜。结果司机说不行。司机说他们一会儿要把车窗车门关好然后也要离开。你想在车上坐一夜?他嘲笑道。那你就等着变成冷库里的冻肉吧!那个助手在旁边咧咧嘴,以证明师傅说的不假。

  那我们三人一起走吧?我说。

  三个人走?要是万一能在路上拦辆车呢?谁坐到大厢顶上去?

  司机这样问我。

  于是我就愤怒地离开了他们。

  在同他们讲话时双脚已被冻僵了。我的马靴是他妈的城市人穿的马靴,那里面没有皮毛。在我歪歪斜斜走向A县的时候,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穿这样一双华而不实的靴子来到这个海拔接近五千公尺的地方,而且要踏着厚厚的雪,一步步走完二十四公里?

  我沿着公路冒着越来越可怕的风雪朝前走。天黑下来了。曾经兴奋了一路的思想也黑了下来。不可否认,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恐惧。我在想,太不幸了,一个漂流勇士还未曾闪亮登场就要被冻僵在半道上了。就像战场上被第一颗子弹击中的那个倒霉鬼,就像一个水手在阴沟里翻船……那一朵朵阻止我的脚步阻止我的目光的雪花太像预兆了,它们飘飘地不离不弃,谁晓得是凶是吉呢?

  第二日,我在离县城最近的一个道班上烤热了身子填饱了肚子,然后就踉踉跄跄地走到了A县。该县没有三层以上的建筑,县中心的街道呈T形,街上随便游逛着牦牛和藏獒。

  我在县委招待所里找到了值班室,然后从那里领到了一个房间的钥匙。给我钥匙的是个上身苗条,臀部发达,走路前倾,戴一顶黄军帽的本地女人,她的脸上不施粉黛,说话或微笑时,嘴里就跑出一枚金牙。这个女人告诉我,干牛粪在厕所后面的那个小院里。问她厕所在什么地方。她说打水要去井里打。要自己打水吗?我问。牛粪不限量,随便烧。她说。然后把我带到一排平房,看着我把门锁打开后才离开。走了五六步又说:看电视到值班室,每晚七点,吃饭到街道对面的县委食堂啊……

  进到房间,发现地上躺着一只僵硬的兔子。我有点不明白这肥硕的野兔为何会死在招待所的客房里?再朝四下看看,又看见了一件撂在床上的老羊皮大衣和一支靠在床沿上的小口径步枪。谁的枪?我问着自己,然后开始打扫另一张没人睡的床。我想我的同室一定是个枪法精湛的猎手。房间里的砖地阴湿而且散发着羊膻味。炉里没火。暖瓶里没水。因此我就找到厕所后面的小院,从那里取回了一袋干牛粪。干牛粪很容易燃烧,它们在炉膛里燃烧出狂风呼啸的气势,无一刻,我的身体以及那只冻兔子就被温暖融化了。

  中午,我来到铺满白雪的街上,在一小饭馆里吃了半斤羊肉和一块发面饼,问清楚了通往黄河的方向,半小时后,就见到了流淌在各姿各雅雪山北麓的黄河了。在我固执的印象里,黄河永远都该是那种携泥沙而下,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黄河,她的两岸应该是凶险的重重陡壁,陡壁上或奔突着雪豹岩羊,或雄踞着巨雕http://www.xk9l/cs/8494.html秃鹫,她的河床则像人类的摇篮,像摇篮一样托举起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的悲欢史籍。可是,蜿蜒在目光中的却是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水质清纯,波纹舒展,就连水流声也纤弱而优雅。我踏着宽阔平坦的河床朝上游和下游徘徊,耳旁全是阳光和空气的丝丝微响。

  我和那些未曾谋面的勇士们难道就要从这里开始一次悲壮的漂流吗?当时,我的视觉与听觉沉浸在了河水里,感觉着细沙和卵石的爱抚,聆听着一个诗人的优美吟诵:

  雪风,烤得我们浑身绀紫了。而我们的心肠好热。

  我们美似二十世纪浇铸的青铜人。

  我们手执酥油浸泡的火把,从碉房出发,

  告别庭院除夕的篝火,一路度过了沐浴节、吃酸奶节、望果节……

  直向着云间深奥莫测的化境。

  而看到的黄河是一株盘龙虬枝的水晶树。

  而看到黄河树的第一个曲茎就有我们鸟窠般的家室……

  河曲马……游荡的裸鲤……

  在那个雪晴的午后,在一条大河的源头,我多想让自己美似二十世纪的青铜人,手执酥油浸泡的火把,从碉房出发,直向着云间深奥莫测的化境……可是,阒寂的黄河源头愈来愈使我体味出苍凉了。空旷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在沙沙作响。我的脸在四月料峭的寒风中正渐渐失去知觉。

  回到招待所,那个枪法精湛的猎手正拥着火炉吃肉喝酒。他的五官一般说来还看得过去,只是两片嘴唇太丰硕太性感,不过他的伟岸身躯使他很像一条好汉。我在同他握手寒喧时他已在微醉中。他说:吃了吗,你?我说:吃了。他说:看见我打的兔子了吗?我说:见了。于是他就从炉盘上拿过一只茶缸,说:来,整一个。我将茶缸里的热酒一口干掉。他说:痛快,来,再整一个。于是我又一饮而尽。他高兴地拍我一掌,说:好好,真是相见恨晚,一见如故呀!他说他叫李晓刚,是州反盗猎队队长。他说从四川过来的人不但在A县境内挖虫草淘黄金,而且还盗猎岩羊香獐和雪鸡。我请他讲几个擒拿盗猎者的故事,他说这样的故事太多了,等躺到床上再说不迟,不过他说他首先应该知道我来A县“有何贵干”?

  漂流黄河。我说。

  漂流……黄河?他惊奇地停止了咀嚼。

  不信吗?

  不是不信,是我不懂。

  于是我就给他讲了无动力漂流的一些常识以及漂流黄河的伟大意义。

  是一次挑战!我说。

  挑战,向谁挑战?他的嘴巴洞开着,一双醉眼也瞪得老大。

  我说人类敢于在凶险的大江大河里进行无动力漂流,本身就是一次挑战,向自然挑战,也是向自己挑战,比如美国人就征服过亚马逊河,而日本人……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插了一句,他说:但是,你的船呢?

  船?我说船过几天就到了,还有大队人马。……

  天暗下来了,窗外又开始飘雪。平时一到这种时刻,我往往会陷入深深的忧伤之中,可是那个傍晚,我却被烈性酒精和呼呼作响的牛粪火烤得兴奋起来。我讲漂流长江的尧茂书以及他的死,讲郎宝洛怎样在虎跳峡遇险然后又脱险,讲长江两岸的各族群众当年是怎样以他们的方式迎接或欢送漂流勇士的……就是说,一场漂流热正在席卷中国!我说。兴奋起来的李晓刚突然想起了煮在脸盆里的野兔,他撕一条兔子后腿直接送到我的嘴里,又拿起空酒瓶晃了晃,说:同志,稍坐片刻,我再去拿点酒来。然后裹上大衣,摔门而去。而那一刻我多想去雪中醒一醒被酒精烧灼的脑子,同时,憋闷已久的小便也已让我坐立不安,于是就走了出去。

  青光淡淡的高大陆上,前后左右静得出奇。牛粪烟的气味很香,荒原的空气很凉。感觉一双踉跄的脚正在白雪之域书写着歪斜的思想。A县的雪和A县的夜晚使我初次尝到了酒后的奇妙滋味。记得在那座城市里,喝酒就像自杀,每一次都把自己搞得死去活来。我不明白那样做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A县的雪怎么会这样白,而城市的雪怎么会那样黑?在那座城市,只有到了早晨才能给你带来一点生活的新鲜念头,可是当你充满信心地走出户外,总会与出殡的车队相遇。那些纸做的花环从城市的东头一路开放到西头,但它们没有香味,只有色彩。可是A县的炊烟也香气扑鼻。它们弥漫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熏陶着你的意识和知觉……这样,在雪地里乱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回到招待所,那位反盗猎队队长已蜷缩在床上睡了。他的枪也与他一道酣睡,那些煮在脸盆里的兔肉已消失,灰色的砖地上是一些结了霜的小骨头。

  正午时,我被一些嘈杂声从梦中惊醒,见李晓刚?着棉被正扒在窗上朝外看,问他外面出了什么事?他说院子里出现了几个穿面包服的陌生人。我感到心里一热,连忙穿起衣服奔出门外。

  耀眼的雪地上果然走动着一群身穿红色面包服的年轻人。红色服装上印着“黄河第一漂”,脸上挂着灰尘和稚气。其中一个稍显老成的五短身材的小胖子过来同我寒暄,他说他们要住宿,但却找不到办登记的服务员。问他们是哪个队的,他说出了一个湖北小城的名字。我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候漂流队的,不过我只听说北京队和河南队已天天中文网首发经在朝源头进发,但没听说你们队要上来呀。小胖子嘿嘿笑道:他们还没开上去,我们已漂下来了。然后拿出一张彩照让我看。照片上有一座石碑,石碑上刻着“黄河源”三个字,石碑后面站着一排雄赳赳的勇士,其中打旗的就是此人。也许是他们出现得太突然了,也许是我刚从梦中惊醒,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我说:那,你们的船呢?

  船有啊,一只大筏子和一只小筏子,不信你到大桥下看去,那里还有我们两个弟兄呢。他说。我如梦初醒般与他紧紧拥抱,仿佛一个失散的士兵找到了自己的队伍。于是把他们请到房间里,拍醒仍蒙头大睡的李晓刚,告诉他,漂流队的弟兄们上来了。李晓刚呀的叫了一声,连忙穿衣下床。他说,我还以为是地质队呢。他把炉子生着之后,又去把那个戴黄军帽的女服务员找来,让她为漂流队开房,服务员要看介绍信,小胖子对她说,漂流服就是介绍信,而且他们从南方来到高原,靠得是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吃住行都靠赞助。那女人转身离去,毫无通融余地。李晓刚“喂喂”叫着撵上去,从前面对她进行拦截,一手指着黄河方向,一手模仿出划船的姿态,但女人绕开他,继续走她的路。一串钥匙在那发达的臀部银光闪烁,叮当作响。李晓刚回来说:这娘们简直给A县人民丢脸,干脆撬开两间房子算了,反正也没人住。我说,要不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去找找县委。李晓刚说他与尼玛县长是哥儿们,一点问题都没有……

  傍晚时,漂流队的六名队员和他们的筏子都住进了招待所。李晓刚买回了熟肉、罐头、大饼和酒,尼玛县长派人送来了二百元赞助。我们一起围着炉子进餐。小胖子是队长,名叫郑树,他说,只要能漂完黄河,他就去漂长江,漂完长江再去漂澜沧江尼罗河亚马逊,总之,他要为此而奋斗终身。吃饭时,一个队员向他提出,要买一条牛绒内裤,郑树刚表示同意,另一个队员又提出要一双皮靴,并且是牧民穿的那种样式。另外两个队员于是也说,他们想要一件羊皮大衣,一顶狐皮帽子。郑树为难地望着李晓刚,意思是能不能再找尼玛县长要上一点。他说,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去街上搞一次募捐活动。李晓刚愣了一下,问他:什么意思呀?你是说你们要到街上要钱吗?郑树说:募捐就是募捐,哪里是要钱。漂流刚刚开始,前途漫长而曲折,钞票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钞票是万万不能的……然后就领着队员上街了,留下我和李晓刚在炉子旁边纳闷儿。

  第二天,我和李晓刚还在睡,郑树来了。他问我们能否搞一只药箱和一些药品。李晓刚一睁眼就拍响了胸脯,他说在县医院有他一个女同学,一点问题都没有。郑树于是又提出,能否找当地驻军搞一只104型冲锋舟。他说他们带来的筏子是码头工人用来检修船舶的小筏子,风浪一掀就翻了,根本弄不成事。李晓刚搔着脑袋说:高原部队大概不会有皮筏子,若说借两匹军马倒不算太难。那你就帮我们搞两匹马吧。郑树说。脸上极为诚恳。

  而这样的对话却让我羞涩地有点抬不起头来。趁他们去医院搞药品的空当,我来到街上孤独地吃了一碗面。雪霁的午后,在街上闲逛的人们都很慵懒。他们在唯一的一家民贸公司进进出出,几匹披红挂绿的乘骑也趁主人闲逛的时候,尽情地渲泄马粪和欢叫。我抄着手,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朝街的尽头走。发现所有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都抄着手。街的尽头到了,再走出去就是黄河。由于心里陡然一片虚空,我便打消了去黄河岸边闲走的念头。

  回到招待所,李晓刚正坐在炉子前生闷气,问其何故,他朝床上一指说,看嘛,枪不见了。他说他陪郑树在医院找到了那个女同学,药箱药品也搞到了,郑树又说要来一次全面体检,他只好先回来,结果,门是锁上的,枪却不见了。他妈的要是让老子逮着了非拧断狗日的脖子!他说要拧断偷枪人的脖子,自己的脖子先肿胀起来,那上面有几个指甲大小的伤疤,亮晶晶的,不知是何物所为。当时我也焦急起来。那支枪虽是小口径运动步枪,但毕竟是一支枪呀!所以我们决定去报案。

  刚走进县公安中队的大门,一穿红面包服的小伙子狂奔过来,一头钻入我俩的怀里,追逐而至的两条壮汉迅速扭住了他的手臂。李晓刚“喂喂”地推搡两个壮汉,小伙子蹦蹦跳跳地挣扎,我横身介入他们的撕扯,忽然一记重拳袭来,让我眼前一黑……这之后,我们被带进一间平房里,见另有三个漂流队员在那里哭闹。他们的脸成了青肿透明的脸,面包服的破损处也露出了五颜六色的羽毛。一个同样也是鼻青脸肿的中年警察,见到我们突然一愣,连忙命令扭送我们的人松手。他指着李晓刚说:李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李晓刚在他胸脯上擂了一拳,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陈队,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被叫陈队的中年警察于是告诉李晓刚,他们这个院子只有一个露天厕所,由于厕所要靠自己打扫,所以一般情况下不对外人开放,可是这几个穿奇装异服的小子也不打招呼就跑来上厕所,他们一趟一趟地上厕所,甚至不把小便撒进小便池里。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决定亲自出面予以制止,没想到,人家竟先动手了。瞧瞧,他指着自己的脸说。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看把老子打的……又说,本来嘛,上个厕所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但是,他们在第四趟上厕所时还敲掉了我们一只鸽子。他从桌下拿出了一支小口径步枪,对李晓刚说,李队,你该懂得,使用枪械是要有持枪证的,否则就触犯了刑律。

  当时我摸了摸隆起的眉骨,担心李晓刚会在这一刻扭断肇事者的脖子,但他却同中年警察开起了玩笑。他说,枪是他借给他们玩玩的,而到公安中队打鸽子也是他的主意,因为他对漂流队的小伙子说过,公安中队的鸽子肥得飞不起来,是理想的活靶子……陈队憨态可掬,他不仅把枪归还了李队,还建议李队喝了鸽汤再走……回招待所的路上,李晓刚一言不发,那个被追打的小伙子则喋喋不休,他说,他们先是在公安中队对门的饭馆吃湟鱼喝啤酒,可是他们没想到这地方的湟鱼和啤酒会那么好,于是就拼命地吃,拼命地喝,喝了啤酒自然要小便,而最近的厕所就是那个院里的厕所……要晓得,我还是我们地区轻量级拳击冠军呢!他说。那三个便嘲笑他是“业余的”。闷头走路的李晓刚这时一把扳过小伙子的肩膀,从上到下扫了两眼,挥手一拳,将其击倒。这时,郑树恰巧从招待所出来,他无精打采地看看他的队员,看看李晓刚,然后把我拉到一旁,他说他们要出发了,他说他已把筏子搞到了河滩里,因为,据说北京漂流队已抵达源头,如果不抓紧时间往下漂,就保不住“第一漂”的光荣称号了。说着就拿出一个笔记本让我和李晓刚签名留念,李晓刚咧着大嘴笑道:签什么名呀,咱又不是电影明星,不如我送你们一程,也感受一下在黄河里漂流的滋味。那几个队员此时把李晓刚崇拜得不得了,他们诚恳希望李队能背上他的枪和他们一起走。走吧李队,他们说。好玩死了,水里有大雁天鹅,岸上有野羊狐狸,想吃了就打上一只,在篝火里烤得喷喷香……

  就这样,在那个大风陡起的午后,有着肥硕嘴唇的李晓刚和心情复杂的我就开始漂流黄河了。他们乘的大筏子在前开路,我们乘的小筏子尾随其后,风助水势,水助船行,拐了几道弯,A县就被抛在了身后。他们开始合唱“洪湖水浪打浪”。河床越来越开阔,河水在开阔的河床里乱七八糟地流淌着,分不清哪一股水是主流,哪一股是支流。“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李晓刚斜靠在胶囊上,也跟着唱上了,两片厚唇开开合合,为这四月的河源野地送去阵阵牛吼。我听他把“浪打浪”唱成了“狼打狼”,便嘲笑其五音不全,他憨憨一笑,继续“狼打狼”。这时,橡皮筏突然横着朝一块岩石奔去,一场黑色风暴排空而至,霎时间,四周一派混沌,天地一片昏暗。哐哐作响的河水举起橡皮筏,举起李晓刚和我,奋力一掷……

  冥冥之中,我以落水狗的姿势开始了一次长距离的游泳,有大浪和冰块重重砸在头上,黄河张开血盆大口,一次次把我吞食,又一次次吐出,随后,我又变成了一只横行疾走的螃蟹。有成千上万的雪花旋转在目光里,视力所及,全是白的雪,全是白色恐怖。我看到李晓刚从河水里轻飘飘地走了出来。他的左颊有一处淤血,右颊裂开了一道白色伤口。他朝我走来,突然仆倒在一块冰坎上。威势骤减的雪风在那一刻吹送着河水,吹送着冰块悠悠向东。空旷的河床上,千万条银色小蛇在咝咝啸响,?鹰在头顶盘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