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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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竹丛中的鸟儿叫了一声。先是一只鸟在叫,许多鸟儿于是都开始叫了。

  天幕由黑转青。

  渐渐地,天空又像小鸟的胸脯一样,亮出了白色羽毛。

  我想,那是云朵。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一颗与青藏高原有所不同的太阳,从一些峰峦中露了一下橘红色的面孔,很快又被另一些峰峦遮去。竹林里的水珠在愈来愈亮的空气中变成了蒸气,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云雾。那些云雾像羊群般从低处往高处爬升,它们大面积地蠕动着,渐渐就淹没了那一柱柱富有喀斯特气质的优美山体……

  我问王坦,你知道牧放那群白羊的牧人是谁吗?

  王坦摇头,脸上一副睡梦中的表情。

  我咬着她的耳朵说,告诉你,他的名字叫“日”。

  神经病!

  王坦说。

  那就叫红日或初日吧。我又说。……

  山雾散去,太阳一点点升起。我们去吊脚楼下的溪水里漱口洗脸。

  王坦在水的上游,我在水的下游。她掬一捧水喝掉,说,真甜真甜。我喝了一口,突然咯出一口类似胆汁的绿色粘液。咯出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心想,难怪从前总在女人面前干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事,原来,这胆长在了嗓子眼里了呀!

  吐了几口苦水之后又拼命地咳嗽,从溪边咳到茅房,从茅房咳到食堂。喀喀嚓嚓的咳嗽声把耳膜都震痛了。王坦跑过来,很关切地望着我。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主要是空气太新鲜了,我的肺常年泡在尘埃里,现在好了,现在最好能把它咳出来,让这里的空气洗一洗……

  早餐是甜米酒荷包蛋。我继续没完没了地咳。咳着还在想,你白慧英不是说我没心没肺

  吗?现在我就咳出来给你看!

  两个小伙子拿来两套印着漂流红字的?恤和短裤,又将我们换下的衣物塞填进一个黑色胶囊之中。他们背着胶囊和橡皮船朝码头走,我们摇摇晃晃跟在他们后面,仿佛在梦中走。吃了甜米酒的王坦似乎略有醉意,在被晨露打湿的青石板上,趔趔趄趄的这位小姑娘又开始了尖叫。她让手掌在嘴上圈了一个小喇叭,天真烂漫地喊:

  再见了吊脚楼!

  再见了邦啷酒!

  于是我也跟着她喊,声音沙哑地像头蠢驴。

  此后,一红一绿两条橡皮船相继入水。

  我们乘坐红色的那只,两个护航的小伙子用竹竿在船上点了一下,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清风飒爽,流云飘逸。新的一天开始了。两岸,山民开始劳作,童子开始牧牛。

  我与王坦面对面靠在胶囊上,有点像坐在同一只浴盆里。船的容积太小,四条腿无处摆放,只好亲密地纠缠在一起。我说,王坦,你的小屁股好硬,把我的脚都硌痛了。过了一会儿又说,王坦,如果我掉进水里,你会来捞我吗?她不看我,只顾歪着脑袋看山,看映在水里的倒影,看涂了蔻丹的手指甲,一脸似睡非睡,如梦如幻的表情。她的双腿无法合拢,就那么孩子气地搭在我的身上,裸露着,漂亮而且温柔,使我的口水突然就从舌下洋溢出来。

  于是我也假装仰首望天,或左顾右盼。晃晃悠悠,优哉游哉。

  黄的、橙的、红的、紫的、白的、黑的岩石,被朝阳镀上一层赤金。

  江水幽深似翡翠,一道天光如白玉。

  我说,王坦,别一脸正经好不好,别默不做声好不好,小心我把你扔到水里喂鱼鳖。她就举起脚丫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想得美,你那点银子还没怎么花呢,我妈还等着我平安回家呢,再说了,把我喂了鱼鳖,谁还听你没完没了的唠叨呢……

  她的脚指甲上也涂了蔻丹油,脚腕上还戴了银链子,观赏性较强。

  于是,在这样一个早晨,在天堂般的山水里,我就开始赏玩一只脚。

  我如同阅读一本明清小说般阅读了王坦的脚。

  或揉搓,或咀嚼,或舔弄,或吮吸,渐渐就心猿意马起来。

  江水在橡皮船的碾压下欢快地流淌。

  流淌的江水上面,一个曾经驾驭“神州勇士号”漂流过黄河的、生命中发生了裂纹的、为欲望所苦的、丢失了许多宝贵东西的家伙一一开始重温一个中国男人的金莲梦。

  感觉这确是一具肥乃圆润,软则柔媚,秀方都雅,香甜可口的性感尤物……

  我说,王坦王坦,想不想让我念一首诗给你听,是专门为你的脚而创作的?

  王坦说,神经病呀!

  嘴上这样说,却没有把脚收回去的意思,而且把另一只脚也送上来。过一会儿又说,等咱们回去,干脆你去洗脚屋给人做按摩算了,没准儿会有富婆爱上你。

  富婆若爱上了我,你怎么办?

  做你的老板呀。

  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把你扔下水去……

  她以双脚作揖,尖叫不止。

  我说,那我就念诗啦?

  她说,念吧念吧,你念了一夜白慧英,难道还没念累?有力气你就念吧!

  我说,不想听拉倒,提白慧英做什么?

  她不吱声了。接下来有两三分钟时间,她又开始歪着脑袋看山,看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亮出一层绒毛,金色的。徐徐后撤的两岸青山,在水面上荡漾出云谲波诡的风景。绿的船载着两个护航的侗家小伙子尾随了我们一会儿,就晃晃悠悠先我们而去了。他们也许看到了我在为王坦搓脚,也许他们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在这清洁的山水间为一个女人搓脚。他们唉哟唉哟地唱上了山歌。慵倦的山歌顺着江风倒流回来,一如慵倦的江水载着一对泡在浴盆里的呆卵在风中飘逝……

  前面是一片阔大水域。据说,过了那片水域,江水才开始倾斜,礁石才开始林立,漂流才开始变得有点意思。所以我就继续赏鉴这两只与我一道随波逐流的亲爱的小脚,并且改了一阙宋词献给了脚的主人:

  船上美人江水绿

  两岸青山飘云霓

  忙杀搓脚人……

  王坦说,呸呸呸,真骚!

  我说,十个诗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草包。

  见她不吱声了,又说,你可知刚才我念的词是谁写的?李煜,一个风流小皇帝。王坦说,狗屁,皇帝也肯为人搓脚?我说,何止搓脚,为了博得美人一笑,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呢,所谓一笑倾城,二笑倾国……王坦说,那你是不是说你也是个搓脚的风流小皇帝了?我说,至少,在这小筏子上算得上一个吧。

  做梦呢?她说。

  我说做梦好啊,既然做不了搓脚的小皇帝,那就让我们做一个天真的白日梦吧。假装你是仙桃,我是蛀虫。假装你是小鸡,我是狐狸。假装你是纸鸢,我是丝线。假装你是毒药,我是药罐。假装你是糖果,我是糖纸……

  天,太反常了你,这是为什么?她说。

  什么叫为什么?

  脑子呀,我说你的脑子太反常了。

  反常的不止是脑子,还有身体。

  身体怎么了?


  血液起火了,心脏也在叮当作响。

  哈,没听懂呢。

  快感懂不懂?高潮懂不懂?

  不懂。

  那么今晚就让你搞明白?

  搞什么明白呀?

  快乐就是反常,不快乐就是反动……

  正调笑间,两个护航员不知为何跑到了岸上,而且冲着我们嗷嗷乱叫,手臂舞动的像个人猿泰山。王坦瞥都没瞥一下,她说,那好,让我帮你将美梦进行到底!说着就操起船桨,拍到水中。

  船身在绕过一道峭岸后突然加快了速度。

  接下来是一片连环滩,再接下来是急剧跌落的飞流。

  橡皮船如同陀螺般被水抽打着,我们则开始没完没了的晕眩。

  尖叫并且狂笑不止的王坦让她的脚丫变成了牛的犄角。

  它们在我的胸口噗噗乱刺,让我疼痛,让我眼前一黑再黑,让我喊叫,让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船体与礁石相撞了,撞出心脏的嘭嘭闷响

  快乐与疼痛相撞了,撞出汪洋恣肆的潮水

  我的心脏一会儿被提升到半空,一会儿被抛掷到谷底。那个恣情狂欢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在哼哼唧唧地叫喊。我说,王坦王坦王坦王坦……

  其实我知道我叫她是想告诉她,她的尖尖的犄角使我获得了疼痛也获得了快感。

  王坦王坦王坦。

  我大叫几声,陡然间就高潮了。

  当高潮退去,我发现突然就平静了的水面上有一颗太阳在亮亮地晃动。船还是这条船,可是船上http://www.xk9l/cs/8494.html已没有了王坦。我晕眩。晕眩之际,江面上突然跃出一条优美的大鱼。大鱼说,诗人大哥,不知害臊的大哥,高潮了就下来洗一洗吧!然后再一跃,橡皮船就颠覆了。

  橡皮船颠覆了。天地颠覆了。

  在水里,我感觉自己就如同一条四肢并用,乱蹬乱刨的狗。可即便这样,快乐的晕眩仍旧不能从头脑中褪去,我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听到自己在呼唤王坦……

  后来我发现王坦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水使她的衣服收紧了。紧贴在她的身体上的衣服在我朦胧的目光中勾勒出一个优美轮廓。她笑着。她的乳房也隐隐约约地笑着。阳光在水面上泼洒色彩。橡皮船仿佛一枚纽扣被钉在了一块礁石上。这时王坦将我从水中一把抄起,她尖声笑道:忍住些忍住些,千万不要射在水里,否则鱼虾会受孕,王八会下蛋……她的表情湿漉漉的,小嘴虚张,金色头发全部倒伏在脑后,眼神里是那种坏坏的笑。

  上岸了。

  我们抬着船趟过浅水,爬上山岗。两个瞧够了热闹的小伙子伸出拇指向我们表示祝贺,他们说,小姐好漂亮,先生好好玩。我说,好玩好玩,真正好玩!

  在一间用茅草搭就的淋浴房里,王坦快活的笑声每隔一会儿就要重复一次。

  一块香皂,一条毛巾,一滴小小水珠都可以成为让她发笑的理由,可是我却不能用身体接近她的身体。如果我情不自禁地勃起了,她会用毛巾抽得我迅速疲软。可是她的笑脸依然赏心悦目。我说,王坦王坦,你信不信现在我连娶你的念头都有了。我说,假若我是个健康的人,假若我像你一样年轻,假若你乐意,那么我会每时每刻地爱你。如果你死了,我愿做你墓穴旁的一棵树,如果你瘸了,我会成为你拄在手里的拐杖。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今晚或今后若干个夜晚,你都应属于我……

  回到山外的旅店,我躲在卫生间里认真地照了一回镜子。我想知道王坦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要求?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停留在隔靴搔痒,打情卖俏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初级阶段。

  镜里的人果然是无法与王坦相匹配的。

  那家伙的头顶已荒漠化,两鬓也掺杂了二分之一的白毛,而且眼袋下垂,唇青齿乌,腮肉松弛,目光浑浊……

  我用淋浴蓬头喷淋自己,然后擦干,然后从㧧妆台上取了王坦的眉笔和口红,在眼角画了皱纹,在额头画了王字,在嘴角画了鼠须,在下巴上画了朱红色的吊死鬼舌头。然后呲牙咧嘴地笑了笑,笑得很是勉强。

  然后把白色浴巾缠在头上,装扮成阿里巴www.巴,然后轻手轻脚走回卧室。

  我想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不可抑制的情欲和悲观。我在想,面对一个宝贝儿,面对一具美丽年轻的身体,我若不为所动,不亮出虎狼本性,那么,我就不是大盗阿里巴巴了。

  做爱的过程其实是个痛苦的过程,一个蜕变的过程,或者是绝望的过程。

  不举。这是意料之中的。

  因为此前我也是常常不举的。仅仅是欲望,没有实质内容。

  那个夜晚,打开的窗子有月光渗透进来。王坦的呼吸拂拭着我的知觉。许多快乐或不快乐的往事在脑子里泛滥。天幕一角,有几颗雀斑似的星星。风吹树叶,似在翻动着令人伤心的回忆。漂流。漂流。我在想,当年那场举世瞩目轰轰烈烈的漂流,是不是让我过早地抛下了青春,是不是过早地损耗了我的健康,是不是让我把繁殖能力丧失殆尽……啊,我多想从悲伤中逃脱,多想在星空下微笑,多想爱上一个人,为此而牺牲,为此而堕落……

  这期间,王坦偶尔梦呓,偶尔磨牙。

  仿佛一只咀嚼坚果的松鼠,仿佛一头反刍的羔羊。

  她的发稍在我的鼻孔里栖息,像蟋蟀的触角。她的眼睫像一枝羊毫毛笔,在我的皮肤上书写天书。她的小手则在我的双腿间游说,仿佛生怕那只愈变愈小的小鸟会展翅飞走。她捂在那里,抚摸它的脑袋,抚摸它的羽毛,但得不到响应……

  就这么浑浑沌沌捱到天亮,醒来发现,王坦竟不在卧室里。

  玫瑰色的床头灯下是一双空空的枕头。连她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也不在了。

  我拉开窗帘,眯缝着眼睛四下张望,隐隐看到一个怪物镶嵌在玻璃上,像疯子一样微笑着。他的性器卓而不群,非常伟岸,仿佛是矗立于艾蒿草里的一朵毒蘑菇。我举起双手,想把这筋肉黝黑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玻璃却一块一块地掉下来,刺破了我的手掌。这时王坦走进来,让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她说,哈,真悲惨!你把玻璃搞出血了。过一会儿又说,我刚才还在想,那个白慧英是不是逃进了山洞,做了苦大仇深的白毛女?那个李幻是不是俺亲爹,是不是可以为我留下一大笔遗产?还有你,我的诗人大哥,是不是该带我吃点东西去了。我说,王坦呀王坦,即便你是水中的月亮,雾里的花朵,为了这一夜,我也要把我最后的一点财富,给你……

  王坦在我的脸上拍了两下,说,对不起,本来我想说的是,你的往事真悲惨,而你的小哥哥,比肿瘤还悲惨!

  是的,我想,王坦说得没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