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李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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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后的李幻基本属于“话痨”一类。他说,尽管江湖上都称他是诺目红酋长,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无非是个漂泊在异乡的盲流而已。在这个铁皮小屋里,他曾接待过各色人物,比如周易大师、盲流、摄影家,朝圣者、丐帮头领、盗墓贼等等,但他说他更乐意接待一个流浪诗人,因为,他认为诗人是活在梦境里的人,而他的人生历程,恰似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幻之旅。还说自从在报上看到了有关我离开省会继续西行的消息,就在路口或旅社饭馆布置了探子和眼线……

  哈!我说,了不得呀了不得,居然都把探子放出来了!

  要么,本酋长又如何会在第一时间迎接到你呢!他说。

  然后不由分说就将我带出铁皮小屋,让我参观他收藏的一些宝贝。那些宝贝用帆布、麻袋、麦草覆盖着,或堆积在礼堂中央的空地上,或散放在各个角落。在展示那些宝贝之前,他先用遥控器打开了安装在各个角度的灯光。有顶灯、地灯、壁灯、射灯,还有小型探照灯。在一回廊里,他随手掀开一处帆布,让我看到的是一具身长两米的木乃伊,他说,该木乃伊很可能是诺目红先民中的运动健将,因为,在他长眠的地方,还有一只用羊毛线裹缠而成的马球,可惜风化了,一碰就成了粉尘。接下来看到的还有生活在四千年前的古人类的陶罐,吐蕃骠骑兵的盔甲、马鞍、马镫、口嚼铁,蒙古王爷的大锅、龙碗、人头鼓,以及代表着农耕与游牧两种文明的木犁铧和勒勒车。最令人惊讶的是那一堆海洋生物的化石,据说都是他从距诺目红不远的贝壳山捡回来的。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说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那是他从一座干涸了的沙漠湖泊里发现的,据那个曾在铁皮小屋里住过一夜的盗墓贼说,很可能是外星人留下的勘测工具。

  哈,把他个贼娃子,为了哄老子高兴,连外星人都牵扯上了!

  他说,然后长笑不止。

  其笑声虽然爽朗,其相貌虽然粗犷,但那一夜的长篇抒情,却如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让人听的目瞪口呆晕头转向。他甚至对我说,如果你肯听完本酋长的辛酸往事,而今后若再能以你的生花妙笔把它写出来,那么,刚才你所看到的宝贝,可以任选一件带走……

  李幻说他出生在云贵高原,是典型的南人北相。那个让他呱呱坠地的小城叫独山,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母亲曾在文化馆上班。母亲常对李幻讲起李幻父亲的种种劣迹,似乎有意在为幼年的李幻灌输“仇父意识”。其母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你那二流子父亲如何如何。故李幻从未对父亲表达过应有的尊重,他的心是与母亲贴在一起的。

  从母亲那里,李幻获知自己的外公是抗战时期从香港逃回内地的文化人,其母是外公的独生女,从小到大倍受外公的宠爱。依照外公的意思,他的这个宝贝千金至少能够像他那样去国外读个名牌大学,即便去不了国外,那么,也该读一读清华、复旦这样的国内名校。可是,当解放军在四九年那个初冬的早晨穿过独山小城的时候,李幻的母亲却报名当了一个穿军装的文工团员。外公气坏了。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女儿,但又无可奈何。毕竟女儿已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儿拥有了公民权。饱学诗书的外公不会剥夺女儿的公民权利。

  李幻的母亲刚穿上军装不久,就随部队到了鸭绿江的那一边,在冰雪和烽烟中扭了两年秧歌之后,又因小资产阶级作风问题提前复员了,这样,她就成了独山文化馆的舞蹈辅导干部。认识李幻的父亲是在她复员的那年年底,当时她刚满二十周岁,是独山市民公认的第一号美女,“黑牡丹”这个绰号就是那时叫开的。许多年轻干部或教师为了能与黑牡丹跳一支舞,常常会在争锋吃醋之余,大打出手。

  李幻的父亲名叫李觉悟,出身小市民阶层,家中有亲属在国民党里做中下层官员,生活虽不富裕,却是吃穿不愁的。解放后,在国民党中做事的那些亲属纷纷落难或逃离故土,断了李觉悟的衣食,故决心与旧社会旧家庭来个一刀两断,报名参加了工作。虽然出身不好,但非常拥护新生的革命政权,据说,连李觉悟这个名字都是独山第一中学的军代表帮他起的,至于从前叫什么,李幻的母亲不知道,李幻自然也不会知道。母亲说,李觉悟之所以能从众多的情敌中脱颖而出,之所以能把她骗到手,是因为他画得一笔好画,拉得一支好琴,而且举止绅士,跳舞时从不忘记戴上白手套、擦亮黑皮鞋,而且山歌唱得也不错,常把黑牡丹唱出泪花花来。结果就恋爱了,就谈婚论嫁了。

  李幻出生之后,黑牡丹就很少与李觉悟住在一起了。外公那时已到省城教育部门任了个闲职,虽然无实权,待遇还是可以的。黑牡丹带李幻在外公家住,有时一二个月,有时三四个月,回独山也是挤在同事的单身宿舍里,任李觉悟怎么闹也不回家。所以李幻自记事起就极端反感那个叫李觉悟的衣冠楚楚的男人。那男人跑到外公家哭鼻子,待外公把母亲和他一块儿劝出家门时,那男人顿时就凶起来,往往是他与母亲拉拉扯扯朝车站走,边走边骂,彼此还进行唾沫大战,其结果通常是一样的,不是黑牡丹把李觉悟扔在车站,就是李觉悟把黑牡丹扔在车站,如果李幻在黑牡丹的手里,那么,李幻就会欢欢喜喜随母亲重返外公家。如果李幻在李觉悟的手里,那么,也只好哭哭啼啼随他前往独山。而最多不超过两天,李幻就会重新回归母亲的怀抱。于是,拉拉扯扯的战争便在黑牡丹与李觉悟之间重新开始。有一次李觉悟把李幻带回独山家里,为了不让黑牡丹把李幻抢走,就把他藏在了一只皮箱中,差点把一岁多点的李幻闷死。

  一九六0年,七岁的李幻发现母亲突然就离不开那个李觉悟了。因为母亲不但不往外公家跑了,甚至连单位也不去了。她不再与李幻在一个床上睡,而是同李觉悟睡到了一起。李觉悟睡觉时动静很大,有时李幻半夜被尿憋醒了,仍能听到李觉悟在另一间房里闹出的动静。那时的房间没门,只有门帘。懵懂未开的李幻为了搞清那动静的来源,曾赤足在门帘外窥探过几回,但一无所获。那些动静不是少年李幻能够搞懂的。因为,它有点像哮喘,又有点像叹息,还有点像梦呓,总之含混不清,亦悲亦喜,仿佛床在摇动,仿佛人在摇动,摇动的最后是似笑非笑的几句对话,然后是咀嚼食物的声音。叭叽叭叽。李幻那时就会想,原来他们是背着老子在偷嘴啊!第二年,李幻的一个妹妹降生了。李觉悟为李幻的妹妹起名李梦。第三年,又一个妹妹降生了,李觉悟为其起名为李丹。

  在“叹息”或“梦呓”中相继出生的李梦和李丹没有为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喜,在李幻看来,这两个妹妹除了带给他母亲一些皱纹外,什么也没带来。可吃的东西愈来愈少。有时全家人围着一只烤番薯不知该如何分配,于是李觉悟就发脾气,黑牡丹就掉眼泪。那段日子,李幻常常会在半夜起来喝水。有时三碗,有时五碗,目的大约是为了让肚子圆起来,否则,无论怎样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对李幻来说,饥饿的感觉就是前心后背的粘连,就是空气在肠子里的滚动,就是咕咕叫。一天夜里,李幻赤足溜到厨房里喝水,在经过那道门帘时,又被一些动静给吸引住了。不过,这一次的啼哭是真正的啼哭,啼哭中伴有如下的对话。

  李觉悟说:你哭,你哭,不信你能把娃儿哭活。

  黑牡丹仍在哭,但显然压抑了一些。她说:娃儿没了也好,就当她哭累了睡着了,可是亏你想得出,三个娃儿少了一个,邻居不说,娃儿自己也会出去说的。

  李觉悟说:那你说又有什么好办法嘛?娃儿死了不能复活,但那份口粮总不能让娃儿带走吧!你看李幻,喝水喝得都肿起来了,你看你,挺好的一对奶子都让娃儿吸出脓血了,你看我,有时急了恨不能把碗给嚼碎吃了,还是李丹这娃娃好,自己走了,却把口粮留给了大家。……

  李幻说,那次他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假寐。黎明前,他听到自己家的门吱嘎响了一声,便趴在窗台上张望,见李觉悟怀揣一包东西,肩抗一柄钢锨,鬼魅般消失在了朦胧的月色之中。第二天,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却多了几个番薯。黑牡丹一整天都在门帘之内哭泣。李觉悟一整天都在墙上画画。画中的李丹生出了翅膀,如天使般美丽。而李觉悟的背影那天在李幻的凝视里则出奇地瘦削,脖子也出奇地细长,如果不是墨迹斑斑的衣袖会偶尔在脸上抹一把汗水或泪水,那么,在李幻看来,李觉悟很像一个吊死在那副画前的瘦鬼。

  李幻平生的第一次出走www.是在当日的黄昏。

  他把那几个没人动的番薯揣进书包里,把外公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也揣进书包里,出门前顺手拿了李觉悟挂在墙上的狗皮帽子,并从李觉悟的挂在门后的衣服兜里取了五斤粮票和二元钞票。他对坐在床上玩耍的李梦回眸一笑,便飞快地奔长途汽车站去了。毫无经验的李幻到了车站方知发往省城的长途车是在每一天的早晨,一天就一班,而且没有两元钱的票。告诉他这些的是一个卡车司机,当时,那司机正在车站外的广场上修车。

  来,让我看看你这顶帽子。

  司机抓起他头上的狗皮帽子,顺便把自己的一顶棉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来,再让我看看你的书包。

  司机说着就从书包里捞出了一只番薯。

  好好好,上车上车,咱们走。

  啃着番薯的司机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对李幻说,有番薯吃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就不怕开夜车,开夜车就怕抛锚,可是,有了狗皮帽子就不怕抛锚了。在李幻坐进驾驶室后,那司机还向他行了个少先队的队礼。所以,当卡车驶过独山市区阴郁而湿滑的街道,晃着两盏大灯朝更黑的地方颠簸而去时,李幻高兴得要死。他喜欢这个抢帽子的司机。因为司机在上路后告诉李幻,他在车站前修车,其实是在钓鱼。从前肚子里有些油水时,他只钓那些有钞票又误了班车的鱼。现在肚里缺油水,所以什么臭鱼烂虾都在他钓的范围,一块番薯,一盒纸烟,一斤粮票,一尺布票,几块水果糖,一砣酱油膏等等,总之,只要你有这些东西,他都会带你去省城。而这些搭车人就是他所说的“鱼”。十岁的李幻于是就告诉他,自己不但有番薯,而且还有粮票和钞票。他取出外公的信举给司机看。他说,如果司机能和他一起去外公家,外公肯定会烧鱼烧肉给他们吃。

  叔叔,其实你把所有的番薯都独吞了我才高兴,到外公家,你就撑得吃不下大米饭了。他说。

  从独山到省城全是盘山公路。那路一圈一圈从山脚绕到山顶,再从山顶一圈一圈绕到山脚,不大功夫就把李幻绕晕了。醒来的时候,李幻发现卡车正停在一道山溪边,那个戴着李觉悟的狗皮帽子的司机正对着山溪小便。从驾驶室里看他的瘦削背影,怎么看都像李觉悟的背影,脖子也细长,撇开的两条腿也如李觉悟般那么丑,瘦得连屁股都没有了。

  李幻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鼻子,突然就害怕了。

  那山溪是从悬崖上流下来的,在李幻揉眼睛的时候,那挂在悬崖上的水帘就雾化成妹妹李丹的画像了。李觉悟撇着腿在画前站立,哗啦哗啦的山溪在哭泣,如躲在门帘后的母亲一般。于是,李幻就天天中文网首发愈发地害怕了。

  司机系上裤带,把狗皮帽子夹在胳肢窝里,然后蹲下来,用一只手撩水。他的手臂很长,但看他撩水的姿势却是非常勉强的。他撩一点水在脸上拍一拍,又撩一点水在头顶上拍一拍,这时,就有个女人出现了。李幻看到,一个女人踉跄在山区的雾岚里,红围巾把鼻子以下都遮去了,胳膊肘上挎了个蓝布包包,脚上是一双军人的黄胶鞋。她走到司机身后,似乎喊了一声,司机就回头看她,看着看着,脚下一滑就差点跌到溪水里,若不是女人眼急手快,揪住了他的后衣领,那么,司机就成落汤鸡了。女人大约是想搭车,她在向司机说着什么,后来,司机伸手去翻女人的蓝布包包,先翻出一坨草纸,又翻出个牙缸,再翻,是一条毛巾。于是,司机摆摆手,那意思大约是拜拜了您那。女人把红围巾拽下来,露出红唇白齿,然后又伸手推了一把司机,意思大约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心拽你一把,你却只认包包不认好人。这之后司机也伸手拽了女人一把,他把女人拽到怀里,张嘴就在女人脸上咬了一口。于是,两个人就在那个清晨玩耍起来,一会儿司机压住了女人,一会儿女人压住了司机,并且让嘴咬在一起,让胳膊缠在一起,翻来覆去,没完没了。李幻不敢再看,但忍不住还是要瞥上两眼。他怕司机万一被那女人咬伤,就不能开车送他去外公家了。

  后来,他们就来到了驾驶室里。司机让女人从李幻前面挤过去,与他挨着坐。也不同李幻商量,就把他的书包拿给了女人。番薯。司机说。这学生娃儿不简单,从家里偷了一包包番薯,还说要请我去他外公家吃红烧肉。说着就嘿嘿嘿地笑了。那女人也侧过脸看着李幻笑。她在李幻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学生娃儿,带不带我去你外公家吃红烧肉呀?李幻不敢吱声。他怕这个鼻子尖尖,脸儿窄窄的女人会把自己也啃咬一通。

  接近开晚饭的时候,司机把车开进了省城,然后和那个女人按信皮上的地址把李幻送到了外公家。外公很给李幻面子,非但未对他的离家出逃进行责备,反而倾其所有,请他们饱餐一顿,虽然不见红烧肉,但红烧豆腐的味道至今仍令李幻回味无穷。饭后,司机说要去卸货,先走了,那女人却留下不走。她二话不说就开始抹桌子、扫地、洗碗,甚至还要为外公洗涤衣物。外公惊讶地把一副眼镜拿在手上不停地擦拭,他的疑问大约是:那个司机同志既然已走,你为何不走?为何还要帮我做这样做那样?……女人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将其思想全盘托出。当时,她对外公作了三点表白:其一、她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山野村妇,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乡村教师。其二、在车上听李幻讲他自小就缺少一个外婆的疼爱,故决定谋求这个位置并弥补李幻的情感缺失。其三、饥饿使人斯文扫地尊严不存,所以,为了不至于饿死在乡下,她可以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城市户口。李幻的外公于是就把一张严肃的脸憋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荒唐啊荒唐……你,一个无名无姓者,居然,居然想做我外孙的外婆?来来来,我给你开门,趁天还不太黑,走你的路去吧!

  第二天,待李幻一觉醒来,那女人已烧好了早饭。外公不在屋里,估计上班去了。李幻好奇地问那女人:你不是让外公赶走了吗?女人笑道: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你外公又开门让我进来了。那我怎么不知道呀?李幻说。女人又笑了。她说:你睡得像个小猪娃子,地震了都不会晓得!李幻在那个早晨发现那女人其实很好看,在她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爱笑的黑牡丹还好看些。

  女人名叫白玉兰,这是李幻后来才知道的。为此,黑牡丹曾当着他们的面喝过敌敌畏,结果是在医院灌洗了肠子才幸免一死。在外公以九十岁高龄驾鹤仙逝之后,黑牡丹在搜索存储单时竟从外公的褥子下面发现了不少安全套,那些橡胶制成的小套子有新有旧,其中还有一些历史遗存干涸在里面,当时,黑牡丹把已经人到中年的李幻叫到外公的床前,以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外公在住院期间,只有你在这张床上睡过,瞧这些脏东西,真不要脸,是不是你?黑牡丹业已老迈,其判断力是直接而武断的,她不相信外公以诺大年纪还会大量使用这种羞于启齿的橡胶制品,除了李幻,还能是谁?李幻有口难辩。当时,那些铺在外公的褥子下面的东西令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无论以任何人的经验对此事进行判断http://www.xk9l/cs/8494.html,都不会往外公身上扯。试想,一个接近百岁的老头,还怕自己的那几点菩提水会在白玉兰的身体里酿出事端吗?所以,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对黑牡丹说:外公也许是拿这些东西当了古董呢。

  ……

  说到这儿,王坦朝我的肩上靠了靠,似乎有点冷了。我说:那么咱们回房间去吧,这故事太长,恐怕再讲下去,天都要亮了。王坦说:回房间干嘛呀?回到房间也不会让你上床,不如陪着月亮坐上一晚,反正明天也不用开车。又说:听你讲的这些,怎么有点像是在说我那个死鬼老爸呀……还有诺目红,我妈在病中常念叨这个地方呢。

  你爸?怎么可能?你不是叫王坦吗?

  是呀,我是叫王坦,但我随妈妈的姓,听说我爸是南方跑来的盲流,也是一脸胡子,有一次说是要去昆仑山探宝,一去就没了踪影,我妈说他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的牙齿在我耳畔嗒嗒作响,有一滴泪水掉在了我的手背上,让人心生怜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