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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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白慧英的性关系发生在大学时代最后一个年头。

  我说。

  我说,那时候,我的头上戴着一顶“校园诗人”的桂冠,而白慧英刚刚赢得了“抗日英雄”的光荣称号。

  现在想一想,白慧英那时是古怪的。她喜欢黑色着装,喜欢在校园内外长时间地散步。据我所知,有不少男生都曾为她的冷艳着过迷,甚至对她产生过性幻想,结果,一个个都被她身上所特有的那股阴冷之气逼退了。

  没有谁能够走近她,因为她从来不会给你一个企图走近她的理由。

  那些想入非非又屡遭打击的人们于是就为她虚构出一个复杂的社会背景,一段曲折离奇的情感经历,一种病症或一条与宗教有关的秘不示人的祖传家训一一勿与男人接触!对,同学们说,没准正是这样的家训才造就了这样一个尤物,她吃的是奶,挤出来的却是泪水……

  而那时的我可以说与现在的我判若二人。自从进入了大学,混迹于形形色色的有着活跃思想的男生女生之间,我的旺盛的求知欲和情欲就常常在亢奋中达到高潮,哪里像现在这个鸡巴样子,整天生活在记忆之中,抑郁得好像丢失了魂灵。

  那时,我常在校园的黄昏中高唱一首名叫《鸽子》的南亚情歌。事实证明,胆敢把这类求偶的声音毫无羞耻地唱遍校园的也只有我这样一个来自孤儿院的家伙。这是一件令女生快活男生痛苦的事。因为,每逢我放飞心中的鸽子,就有男生向我投掷空酒瓶,就有女生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让亮晶晶的眼睛闪烁成一片星空。

  我相信,如果我挥一挥手,她们就会翩然而至,没有谁能抵挡得住这一份浪漫。

  我对王坦说,那是我人生的巅峰期。

  有同学曾对当时的我有过这样的评价,他们说,从这小子的每一根汗毛孔中都洋溢出唯有种马才会产生的那种味道,如果他伸出他的魔爪,总会有所斩获一一花朵会因此而受难……可是白慧英的冰冷目光却枪毙了我的一次次妄想。每逢与她擦肩而过,我的日益膨胀的自信心就迅速枯萎,这是很没面子也是颇无奈的。为此,又有人说,唯有白慧英能把这小子赶回孤儿院去,让他从一个“校园诗人”变成“雾都孤儿”。

  正在这时,一个突发事件成就了我们的好事。那是天意,也是命运。命运使白慧英在一夜间成为了“抗日英雄”一一她在一次孤独的月光中的散步中把一个尾随她并企图强奸她的中年校工的舌头咬断了。

  据说,该校工当时黑布蒙面,在白慧英的记忆中仅露两个眼睛和一条舌头,而就是这条舌头,断送了这个男人的桃花大运。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在晚自习的时候,我一进入教室就嗅到了怪异的味道。白慧英端坐在老地方,脸色苍白的如同一个病人,而所有的她的同窗们又一律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再看黑板,那上面有二行美术字:

  向抗日英雄学习!

  向抗日英雄致敬!

  当时,有一道灵感像诗歌一样掠过我的脑际。我知道机会来了。我想既然命运安排白慧英咬断一个强奸犯的舌头,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咬断这些使她继续受到强奸的目光呢?

  所以我没有走向座位而是走向了讲台。

  我决定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即兴小品。

  在讲台上,我让我的目光去吞噬那些敢于同我对视的人,并且做到了龙骧而虎视,大义而凛然。在那些可怜的家伙纷纷出现了阳痿症状之后,我突然就熄灭了金刚怒目,朝台下的白慧英送去坦然一笑。

  就是说,我让目光抚摸了白慧英。

  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我的眼睛里发送出去的秋波,应该比小猫小狗的舌头还要柔软。

  白慧英迎接了我的抚摸。

  虽然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但毕竟迎接了我。

  我们对视。在长达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她不躲闪,不颤抖,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反咬对方一口的小雌兽,即便子弹穿膛,也不把眼睛闭上。

  接下来,我就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次。咳嗽掩饰了即将泛滥到脸上的得意之色,也再次震慑了那些妄图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傻逼同学们,我擦掉黑板上的标语,写下了自己的标语:

  我爱白慧英!

  然后走到白慧英身旁,毫无畏惧地坐下来,这一次,我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我宁愿做一条由她豢养的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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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同白慧英相好了。

  那时离毕业分配还不到一个月,别人都在积极地搞关系,跑分配,而我和白慧英却玩命般地搞起了性关系。通常我们幽会的地点在距学校不到二百公尺的塔山公园,那里有一座纪念塔,塔的四周是一些陵墓,墓与墓之间被杂草杂树填充着,除清明节有人拥到这里来,平时连鬼都见不到一个。

  现在想一想,我与白慧英的幽会是很讲究艺术效果的。

  在那座陵园里,她每次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准确无误地走向那个躲在某一棵大树后面的我。她蒙着黑色面纱,敞开的黑色风衣里面是她的玲珑剔透的身体。

  我们做爱。有时她是吊在树上的一条狐狸,有时又仿佛是匍匐在杂草中的一头白山羊。在她吊在树上的时候,丛生于她的腹部的褐色毛发会拂动在我的脸颊上,让我泪流满面。而只要她匍匐下来,我会立刻露出大色狼的本性,面向一颗欲坠不坠的夕阳,发出一连串的嚎叫。

  那是一段人鬼不分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们被陵园看守人送进了学校保卫科,这场迷乱的大梦才陡然终止。

  总之,我与白慧英的幽会使我罄尽了全部的激情和欲望。在我们双双被分配到这座小城之前,她和我都曾失语,都曾不舍昼夜地为校方写那些为了洗刷自己却要诋毁对方的检讨材料。就是说,梦醒的时候,我们几乎要反目成仇了,若不是小城的生活太寂寞太无奈,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鸳梦重温。

  我对王坦说,是寂寞与无奈使我们走上了结婚之路。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北京。

  当时,我们刚走出车站,就被一个拉客的老娘们儿花言巧语地带到了一个下流旅店里,住下来才知道,那竟是个澡堂子。

  澡堂子就澡堂子吧。

  我想白慧英反正是要住到医院去的,而自己,即便是睡在厕所里也是无话可说。

  燠热的天气使白慧英面色青黄,神情倦怠。我们没有去天安门前合影留念,也不去全聚德品尝烤鸭,而是躲在脏兮兮的蚊帐中策划如何处理掉那个逼迫得我们走上了结婚之路的孩子。这之前,经B超检测,那孩子不太好,所以医生建议我们拿掉。

  白慧英怕极了。

  她表示一切听从夫君的安排一一自从我们领到了结婚证书,那个曾经在校园里高傲地像一只黑颈鹤的白慧英就不复存在了。

  经过一夜无眠的折磨,我们第二天找到了首都医院。大夫说,孩子已经有了形状,不能做刮宫术了,只能做引流。可是这样做是有危险的,你能承担这个责任吗?

  当时,那个大夫厌恶地望着我,仿佛交通警望着一个肇事司机。为此我不得不向他出示了结婚证书,以证明自己不是天天中文网首发“无照驾驶”。但大夫又说,做引流是要预约的,即便有了预约,到时还要看床位紧张不紧张。

  我问,究竟要等多久?

  他说,你问我,那么我问谁呀?

  回到澡堂,俩人赌气似地不再讲话。我们不讲话,不看对方,也不吃东西。几个膀儿爷在窗下哇啦哇啦乐个不停,连他妈吃个烂西瓜都要长篇大论地抒情,没完没了地感慨:

  嘿,沙瓤的嘿

  向毛主席保证沙瓤的嘿

  真他妈没治了嘿

  他们哇啦哇啦地像一群为全聚德准备的鸭子。

  我就站在窗前吸烟,心情郁闷地能够拧出水来。我知道白慧英在想什么。只因我知道白慧英想什么所以才郁闷地要死。我想以这样一种理由走进婚姻才真他妈的没治了。

  白慧英在蚊帐里没完没了地睡。

  从医院回来,她就一动不动地歪在蚊帐里。也许在啜泣,也许在咬牙切齿,也许在诅咒,总之不是在睡觉。而我只好在窗前没完没了地吸烟。醉烟的感觉其实比醉酒还要令人恶心,可是我还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我在想,如果尼古丁能在这个下午将老子杀死,白慧英就不用躲在蚊帐里哭泣了。

  一连数小时的自省使我憔悴的没了形状。我发现我的白色跨栏背心已被汗水渍成了屎黄色,腰塌得像一条病狗。可是那胚胎始终在我的意识里蠕动不休,新娘白慧英始终在蚊帐里蠕动不休。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漫长的午后,在北京,在一轮烈日即将坠落之际,至少有一百个念头在我的头脑中编织罗网,而今天的这个肿瘤一一我对王坦说一一很可能是当时粘在网上的一只小虫子……

  后来我就钻进蚊帐,轻轻拍打新娘的屁股,我说,嗨,咱们出去转一转吧?声音尖细而沙哑,连自己听了都感到可笑。但白慧英不为所动。她侧身搂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搂抱着一个婴儿。我知道她醒着,但又不便揭穿,只好悻悻而退。

  那天,我在燠热的北京街头盲目行走。灯,一盏盏地亮了。使我们的蜜月发了霉的那个澡堂子也在光怪陆离的灯影里渐渐远去。夜风驱散了一些溽热,一些愁闷,使我渐渐找到了一点饥饿的感觉。

  我走进一家北方风味的小馆子,称了一斤羊肺,又从一家南方风味的小馆里切了一个猪心,再从王府井百货大楼选择了一瓶六十五度二锅头。我拎着这几样东西在长安街上鼠窜,用牙切割猪心羊肺,用酒精灌溉肮脏的思想。

  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有意义地活着,唯独自己活得无奈而且无耻。二锅头使我焦灼,猪羊下水使我恶心。我东倒西歪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儿,松松垮垮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在哼哼唧唧地唱歌,我想,你他妈都把一个畸形儿搞到人家的肚皮里了,还在这里不要脸地唱呢,你也真他妈的没治了。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

  高举金杯把赞歌唱

  各民族人民欢聚在一堂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啊叫我奔向远方

  没有约会也没人等我

  孤苦伶仃漂流四方

  世界像沙漠空无人烟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那个夜晚,我的哼哼唧唧的歌声飘过猪市口牛市口羊市口南池子北池子东单西单大前门大栅栏,却总也飘不到一个澡堂里去。

  我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可是总也找不到。

  而且我还知道伟大的首都为我提供了一间洞房,那是个澡堂子。澡堂子里有个叫白慧英的女人在嘤嘤哭泣,那是我的从草原走来的新娘。现在新郎找不到北了,因为他总在琢磨如何去杀死一个沉睡在新娘子宫里的孩子,于是他的心就成了猪心,他的肺就成了羊肺……

  一个斜挎黄书包、系着红领巾和武装带的疯子拦住我的去路,他向我借火点烟,然后手臂一挥就开始了演说,其内容分别www.是:政府应奖励独身,两性生活应大解放,诗歌应现代派,绘画应印象派,言论应自由,住房应改善,八小时工作制应改为六小时,派出所应尊重人权,人民应议论政府,喇叭裤应随处可见,情侣应公开接吻,四个现代化应马上实现,以及释放政治犯,公开国家预算等等。

  在我为之倾倒之时,围观者愈聚愈多,愈益汹涌的人群渐渐形成沸腾之势,许多鞋帽散落在地,几辆自行车也被踩踏成废铁……

  我踉踉跄跄来到北京站。

  北京站广场躺满了上访者。这些人身盖申诉状,头枕臭胶鞋,呼呼噜噜睡得香甜。

  有人在梦中应合了我的歌声。

  有人在醒时偷窃了我的羊肺。

  正在惶惑,钟楼上的大钟突然咝咝啦啦地敲响了,同大钟一道敲响的还有从卫星上传来的《东方红》乐曲。

  我踉跄而行。

  一队臂缠红袖标的小脚老太婆突然冲出来,她们挥舞扫帚清扫那些被视为垃圾的上访者。我的屁股被扫帚拍了几下,酒瓶子锒铛落地。流离失所的那颗脑袋苏醒了。

  那个早晨,北京苏醒在我的惊诧之中。我找到了近在咫尺的澡堂子,犹如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可是,新娘却不见了。

  当时,令我深恶痛绝的那条蚊帐噩梦一般悬吊在我的绝望之中。从澡堂里跑出的人肉气味逼进鼻腔,小苍蝇在眼前乱冒。

  我从窗口张望楼下,心想,白慧英也许正在水房里洗漱,也许正在厕所里方便,也许正在大街上寻找她的一夜未归的新郎,可是一个纸条儿却在此时跑了出来。如同那个“十万火急”的信封一样……我在拆看纸条时恐惧万分。白慧英在纸条上写道:

  我决定自己先回去了,等孩子生下来咱们

  就离婚,你在北京继续玩你的蛋去吧……

  那一刻我被命运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踉跄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了。我在噩梦中行走,一去就是几千里路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