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流先是在山谷间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绕到身上来了。
就是说，在山谷间飘荡的一条河流突然化作一匹白色绸缎，它先是在我的身上缠绕，渐渐就缠成了一个蛹。我在蛹里挣扎，一会儿升入天堂，一会儿坠向地狱。万劫不复的感觉让你血脉贲张，肌肉痉挛。那时我就想，挣扎啊挣扎啊，挣扎就是让生命打败死亡，就是让兴奋战胜烦恼，就是对自由强烈的渴望，就是破蛹为蝶，就是生命最后的舞蹈……
好在黎明时我被自己的尖叫惊醒了。虽然四肢仍动弹不得，身体也被汗水浸透，头脑却仿佛被解剖过，空了许多，也舒服了许多。
自从玛丽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因为失眠，因为失眠造成的焦虑，因焦虑导致的脑疾，我已很少有梦可做了。我宁愿相信是她弃我而去的：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在淡蓝色的天空行走，突然就化作了雪花，然后飘落在了故乡雅河……
而在这个梦里，我们不仅说了很多很多话，还沿雅河溯流而上，还在一个寺庙顶上向岩羊布施青稞，还在一片湿地与黑颈鹤留影，还躺在碉楼的麦秸垛里仰望星空，后来，又双双走向一座与天相连的神圣湖泊。
月光下的湖水悲壮而凄美，平坦的像大祭台一样。
不夜的水鸟拍打着银鳞闪动的浪花，啊啊飞行。转湖的喇嘛煨起桑烟，嗡嗡念诵。
呆坐湖畔，我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像从前一样倾听彼此的心情，但身边却空了。空空的湖畔只有风在吹，只有神秘的忧伤在草丛中弥漫。不知从何方走来的一个比丘尼，突然舒展身体，让披在肩上的哈达在我面前飘扬起来，仿佛一只夸大了的雁鸥，在月光下演习盛装舞步，仿佛一个来自莫高窟壁画上的仙女，在胡天之下翩跹来去。
她踩着哗啦哗啦的潮水逆风而走。
在我几乎要尾随而去的时候，她又会在原处出现，又会重新让衣袂飘飘，让青稞和酥油的气息进入你的嗅觉一一然后再次走远。
她的侧影那么优美，背影那么模糊，脚步那么轻盈。
那一刻，啊啊的水鸟飞走了，煨桑的喇嘛睡着了，湖光由凄美的银灰变幻为高贵的墨蓝，而在头顶浩荡运行的灿烂星河，恍若一卷奔跑的谶语……?嘛呢叭咪?！?嘛呢叭咪?！我感到灵魂业已出窍，俗不可耐的这具肉身，也腾空而起，被这个夜晚送向天国的祭坛。
……
梦醒时我发现自己坐在旅社后面的一根朽木上。朽木上挂着白霜，脚下是一些同样挂了白霜的艾蒿草，草根上有腐败的蘑菇，蘑菇上有许多昆虫遗骸。有着特殊气味的牛粪炊烟从身后飘过来，一直飘向水天相连的一座湖泊。我听到自己在说：湖畔，湖畔，几个喇嘛埋锅造饭，几个圣徒在泉边洗脸，两只天鹅静坐水面。……
早饭后，我带王坦去看湖。她说，奇了怪了，这么大的一个湖，昨天咱们怎么就没看见呢？我说，也许这湖本来并不存在，只因我梦到了她，她便让梦想成真了。
我把梦中事告诉王坦。我说，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个美梦。
哈，有意思，要是昨晚不把你拒之门外，你就不会梦出一个湖来哄我了。
湖就在眼前，怎么是哄你？昨天你老是呸呀呸地，硬是把好风景呸没了。
呸！没准儿我遇上你就是个梦，现在还没醒呢。
那多好啊，活在美梦里，永远没烦恼。
美梦有多美，说来听听呀。
月下漫步，湖畔听风，然后与心上人静候太阳升起。
真浪漫啊！她说。什么时候，我也要到你的梦里逛上一逛……
我们在艾蒿草中漫步，眼前www.是铺满霞光的湖水，湖水尽头有一座雪峰，我不知道雪峰的名字，但知道那是雄鹰筑巢的地方，也是孕育河流的地方。有一个牧人赶着羊群从身旁走过，他戴了漂亮的礼帽和茶色眼镜，挥舞着细细的皮鞭，唱着悠闲的酒曲。
我说，他在唱情歌给羊听呢。
王坦说，他是唱给心上人听呢。
我说，那我也为你唱上一曲吧，假装你是我的心上人。
呸，她说，你那咩咩叫的破嗓子，还是唱给羊听吧。
我说，晚上不让进门，白天不让唱歌，瞧这日子过的，真想炒你小鱿鱼啊！走吧，回去吧，反正多么美的风景也不能让你浪漫起来。
王坦含一根空心草在嘴里，凝神远眺，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她说，你不是梦到一个走来走去的尼姑么，那我也走两步给你看，要不你怎么舍得从这儿离开呢。
这时朝暾正巧悬在半空，一群天鹅正巧从湖面飞起。王坦让红色披肩在劲风里飘起来，来来去去，比?型台上的模特还要走得好……
这之后我们又奔跑在高原的天空下，让苏醒在阳光下的蔚蓝大湖，成为永恒的记忆。
纯洁的空气在洗涤肺叶，崭新的一天扑面而来。
脑子越来越清楚，言语越来越稀薄，目光越来越湿润。
路边那一片令人绝望的沙蚀林一晃而过，那座曾经抛弃过我，如今又被我抛弃的城市愈去愈远。许多闻所未闻的自然景观点缀在天地之间。那湿地，那温泉，还有那些生长在湿地与河流边缘的醉马草，还有拖着华丽尾巴于草丛中一闪即逝的火狐狸，还有肉球般滚过公路的喜玛拉雅旱獭，还有盘踞在电线杆上的孤独猎隼……一切都那么好，那么那么地好啊！
天空蓝蓝。偶尔飘过一朵云，蓝蓝的天空就会飘下一场小雨。
雨刮器叭嗒叭嗒响着。录音机播放的是萨克斯曲《从北方旅店来的人》。
正陶醉着，一辆广州本田喇叭也未响一下就超了过去。王坦说，呸，这假洋鬼子竟敢发飙啊！车速顿时提到140迈，这是接近死亡的速度。于是这假洋鬼子与那假洋鬼子就飙上了。
我说，嗨，王坦，你可不能把我撂到半路上啊！
她说，拜托了，乌鸦嘴！
我说，那就让乌鸦闭上鸟嘴好了！
闭嘴也不可以，否则我会让车飞起来。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呀？
说什么都行，只是别说你爱我。
这话很多女孩子都会说的。
哈，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么说呢。
别贫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的经历肯定不凡。
可是我们的约定里没这一条啊。
约定，难道说话还要有个约定？
说什么？你不是看到了吗？本姑娘是黑白两道，日夜兼程啊！
何谓黑白？
黑道是歌厅，白道是公路。
哈，真可爱！
哪有你可爱呀。脑子长瘤，脚底抹油，哈，真幽默！
她说其实她早幻想着与一个白马王子在公路上撒撒野了，只是没想到，在现实中与她一道狂奔坐的竟是个有病的老头。她说她的工作让她绝对找不到狂奔的喜悦。无论多么丑陋多么恶心的男人，都得笑脸相迎，搞得像真的一样。如果遇到一个醉酒者，遇到一个变态者，遇到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麦霸，那么，她的耳朵就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那可不是人叫出的声音。她说，想想吧，一个令你恶心的男人在那里鬼哭狼嚎，你还要装模做样地为他鼓掌，有时真想拿牙签把耳膜捅漏算了。
哈，何至如此，革命工作嘛，看来你身上还缺乏一点敬业精神。
拜托了诗人，你做梦，我开车，还谈什么敬业精神！
那就说点别的吧，比如，今后你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至少不会像你，活成一个雾都孤儿吧……
我就对她说，小时候，别人告诉我，在山的那边，你的父母饮毛茹血，刀耕火种，与狼为邻，以牧放骆驼为生，于是我就从孤儿院跑出来，涉过河流，翻越大山，希望能在某个岩洞里找到他们，结果是两手空空，目光呆滞地被一些陌生人送了回来。后来，又有人说，你的父母很可能是坐在人民大会堂里的人物，瞧啊，那鼻孔那嘴巴和你的一模一样。他们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这样的老子，还在孤儿院发什么呆呀，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房子、车子、工作、老婆……于是我又天天梦想着，某一天，会有人把我从孤儿院领走，然后坐火车，乘飞机，一直把我带进豪门深宅，然后过一种锦衣玉食的生活。童年的虚茫幻想让我什么都相信，可是后来又什么都不信了。心想，那些有父母的人又能如何呢？无非是一日三餐，无非是磨牙打屁，无非是生老病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沉默了一会儿，王坦说，别说了有福哥哥，其实我最爱听你说的一句话是，今晚我们好好吃一顿吧……
我们从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区域飞快地穿越，然后进入川西，从川西到了成都，然后贵阳、遵义，一周之后，我们来到了黔滇交汇处。这里有一处大峡谷，据说峡谷中有一段河流可以漂流。
从停车场到漂流接待站是一段石板路，两边是巍然秀拔的绝壁，绝壁上藤萝荆榛，竹林丛莽，艳红翠绿，洞如悬镜。
阒寂无人的山谷，唯有金色晚霞和鲜花鸟语与我们为伴。
王坦走得热了，索兴把鞋袜脱掉在石板路上赤足行走。她甩着两条光鲜细腻的裸臂，高耸的胸脯坦然扑向迎面吹来的山风，摇摇摆摆，蹦蹦??，嘴里哼唱个不停。
她说，老头你追呀，追上了就给你吃香香……
频频回眸的王坦把我的腿都搞软了，哪里追得上。但我仍不放弃追赶。
犹如大灰狼在追赶一只小白兔，犹如老黄牛在追逐一片会飞的青草。追啊追啊，在空空幽谷之间，在不染纤尘的青色石板上，在斜阳之下，在凝眸之中，我感觉到有一只出笼的画眉在为我歌唱，有一条妩媚的狐狸在为我舞蹈，有一朵鲜艳的罂粟在为我开放……
今夜你是不是陪我回家
忘掉吧那无所谓的牵挂
让今夜归我吧
不需要你说话
不需要你回答
在王坦歌唱的时候我也开始为自己歌唱。我歌唱，是因为金色晚霞正在生命里流光溢彩，绿野山风正滋润干旱的心田。我的脑袋在哇啦哇啦的歌唱中不再疼痛，两臂前后摆动或翅膀般张开，足下呼呼生风像安装了弹簧。那一刻的感觉如同一位罗马诗人所言：无论明天多么糟糕，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天。是啊是啊！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了快乐的心情才会听到鸟儿的歌唱，有了美好的感觉才会闻到花香。我对自己说，香格里拉之旅是你的一个梦想。我说，死在这样的梦想中当是天大的幸福！
……
当太阳走失在山谷，当欲望像梦一样弥漫了山谷，一座吊脚楼突然出现在眼前。漂流的源头到了。吊脚楼是竹子结构。飞檐高翘，脊檩粗放，回廊曲折，斗拱重叠。几个长发靓妹在水中沐浴，一对赤膊俊男在廊檐下饮茶。正可谓仙山胜境，如画如诗。
我追上王坦，咬着她的耳朵说，看见没有？我们是来自尘世的唯一的一对，那些仙人是我们的伴郎伴娘……
王坦于是就把小嘴巴送到我的欲望之中，呸呸呸！她说。让我将馥馥清香吃进了肚里。
真好。她又说。有山有水的日子真好。
两个穿彩裙的姑娘引导我们看了房间，看了盥洗室，看了竹丛掩映的茅厕，然后抬出一只红泥小火炉放在泉水旁，架上锅子，点起蜡烛。接下来就是山歌、黄米酒、烛光舞蹈。歌曰：
尊贵客人哪方来
是鹰远飞或来玩
请问朋友哪里走
进了寨子先喝酒
千里有缘来相伴
双燕远飞有家还
屋檐楼下把窝做
天上月圆人也圆
一轮朗月从山的背面慢慢升起。一支载歌载舞的队伍在橡木鼓和芦笙的节奏中翩若惊鸿。夜深了，曲尽人散。泉水旁只剩下我和王坦。
王坦说，不许动，你一动我就叫了。
于是我就不敢动。
我发现这一刻的王坦幽幽发光，很像一个玻璃做的偶人儿。
明月。星斗。竹影。佳人。
我不敢动。我怕她一叫这些梦一样的东西就破碎了。
那轮圆月仿佛一面镜子。
我捧着镜子审视一张印在镜中的脸。心想，还是那张沧桑的脸。堆在皱纹里的神情还是那一副人见人嫌的孤哀子神情！可是你怎么会坐在这样一个远离人群的夜里呢？你的身旁为何会坐着一个幽幽发光的小女孩呢？
黄米酒据说又叫邦啷酒。据说人们喝着喝着，邦啷一声就倒地不醒了。我想是不是邦啷酒在做怪？莫非我邦啷一声就掉进了天堂？莫非我邦啷一声就过上了声色狗马，昼夜不分的浪漫生活？
我就摸自己的脸。去王坦胸前摸那张神通广大的信用卡。
<天天中文网首发br/> 脸是自己的脸，一点不错。信用卡也热乎乎地存在着。
于是就舒了一口气。我拱到王坦的身上。我说，工作吧！工作吧！然后嗅她的头发，咬她的耳朵，磨她的脸颊。我想让她明白，坐在山谷里的她与坐在歌厅里的她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一个有钱的男人工作。
她的脸蛋固然漂亮，但我更爱她的屁股，不是吗？
结果她就叫起来。
她说，吴福哥哥，你不想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吗？你这样对待我，使我感到既幸福又下贱，你不知道，在你不动的时候，在你让我感到安全的时候，我才会用心去爱你，请原谅，今晚真好，可是今晚真的不行……
我就不动了。
我说，好的好的，那就让我等到那一天，等你用你的心爱我。现在，想不想听一个有关我和我前妻白慧英从相爱到交恶的故事？
讲呀讲呀我要听。
于是我就开始讲述。虽然这段往事有点悲伤有点绝望，可是我还是在邦啷酒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