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倾听


本站公告

    起初,我们幽会的借口似乎只有一个:去寻找那支烟……后来又多了个借口:去寻找一棵树。那是一段隐秘的时光。在静静的白杨林里,我们是倾诉者,也是倾听者。幸福而忧伤的感觉,只浮现在目光与星光之间,或心照不宣,或两情相悦。

  在我站在窗口等待王坦的时候,在我急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回到了那些如梦如幻的日子。残余在脑子里的全是记忆的碎片,全是情诗,全是欲说还休的喃喃私语,全是漫游在黑夜里的歌声……

  啊,夜色赋予一个少女娇嫩之美。月光里的眼神是那样恬静。初学接吻的嘴唇胆怯而又热烈。象牙色的颈项下面香气扑鼻。

  她曾梦到过一棵白杨树,在梦中,她曾天天中文网首发对自己说,如果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有人从白杨树后面走出来,如果那人对她说,跟我走吧,那么她就会跟着那人浪迹天涯……

  我就告诉她,诗人是不可信的,因为我所见到的诗人,比如老贺之流,头脑都极其混乱,除了喝酒,除了酒后的抒情,就是走马灯式的恋爱,甚至动辄以自杀的举动去赢得那些正当青春、热衷反叛的懵懂女孩。

  将信将疑的她说,那么,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我就告诉她:本人,六岁就在孤儿院玩过结婚游戏,九岁时对女性完全入迷,十二岁尝试爱情诗的写作,十八岁考入大学,然后逃课,瞌睡,滥饮,打架,猎艳,作弊,远游,然后选中了一个可以排遣性苦闷的女同志,然后谈婚色变,然后四处鼠窜,然后又单恋上一个跳舞的女孩,然后放纵于酒、色、诗……

  很不幸,那一次她不仅没有为我的真诚告白而昏倒,反以为我这人幽默有趣。还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脖子。还在我的耳根悄悄说:爱你,我的怪物哥哥……

  于是我们就沉迷在了自然主义的近乎于完美的幽会中。

  难忘那个浪漫的早春,透明的空气中已见苏醒来的飞蝇,白杨林,也在悄然萌动。

  林中空地上,冰层不再光滑,兔子在上面走来走去,踏出密密麻麻的坑凹。天上有了雁阵,从早到晚,啼鸣之声如单簧管与排箫的合奏,拖着长长的余音,渐行渐远。

  偌大一片林子,只回响着由俩人弄出的脚步声,只游移着那被夕阳拉长了的影子。树枝也密密的,腐叶也软软的,间或,会有哐哐的动静从窥不到的地方传来,那是土地在开冻时发出的喘息。

http://www.xk9l/cs/8494.html  我们就朝林深处走。纵横交错的塄坎松动了,脚踩在上面,总也不能使身子保持平衡,于是我们就展开双臂,做一个想飞的姿势。树,一棵棵地迎面走来,风的口哨只是在两个人沉默的瞬间,破空而至……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已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了一棵树上。

  哥哥,你若能找到那棵树,就等于找到了吉祥的祝福。她说。

  我便去找那一棵树。

  林子太大了,在我看来,一棵一棵的树都一模一样。

  属于我的那一棵究竟在哪呢?

  兴许是左手第一棵,抑或右手第二棵吧?

  在我闭着眼走了几步又睁开眼时,又想,被鸟儿们唱得最热闹的那一棵或许就是吧……

  后来我们就走散了。

  先是有一粒小星跃上被树枝网住的天幕,然后,就是一弯小小的月芽。

  月芽儿被一层淡淡的光晕镶了个边儿,从树的缝隙间望出去,竟像一柄砍柴的弯刀。

  我只好往回走。

  我想,那棵树大约就在回去的路上吧?

  一个树桩。

  绕过去。

  又是一个树桩。

  月光下的树桩像小小的墓碑。

  我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头顶那柄弯刀寒光毕现。……

  我们躺在枯叶上望星空。

  星星也躺在天上望我们。

  我惊奇地发现,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了……

  她说她已报名参加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了。

  她说她曾经参加过一次,但那次有点倒楣,刚到省城就感冒了,只得了个二等奖。

  她说她很喜欢读琼瑶和三毛的作品。

  而且她还说,在民师读书时就听过一些与我有关的故事,到电台当播音员后,还在一期节目中朗诵过我的一首诗。

  哈,她说。当时我在报上剪贴了你的诗,一不小心,竟把别人的诗剪贴到了你那首诗的后面。可你写的是植树,别人写的是剪羊毛。播出去后,许多听众来信骂你,说你哪里是在植树,分明是拿着铲子剪羊毛,一派胡言乱语。高地他们听说后,嘲笑了好一阵呢。…www.…

  那次分手时,我们决定换一个地方。

  但是去哪呢?

  越远越好。她说。

  于是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午夜,我们抗着那杆猎枪,背着塞满罐头和葡萄酒的背袋,如同两个武林高手,朝着大山深处飘然而去。

  夜,模糊不了上山的路。银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很可能是两头去泉边饮水的岩羊。

  天有几种颜色,知道吗?第一种颜色很黑,那是夜晚,夜晚能让人享受睡觉的快乐。第二种颜色仿佛白纸,那是早晨,你可以在纸上记录梦境。第三种是海洋的蓝色,那是恋人眼里的天空,只要你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美人鱼,那么,你就是安徒生一样的童话诗人了……

  哥哥,我喜欢第三种颜色。她说。

  我说,还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淡淡的青灰,像兔子的绒毛,让人一见之下,总想去抚摸,去亲吻……

  那是什么时候啊?

  或者黎明,或者黄昏,或者此时……

  她就偎依过来。

  她说,知道吗哥哥,这杆猎枪是我的嫁妆呢,谁若欺负我,猎枪便放他不过。

  猎枪做嫁妆,为什么?

  因为我属兔,爸爸说兔子太软弱了,而猎枪可以壮胆防身……

  我绾起裤腿,背她过河。冰冷的河水冲刷着皮肤,圆润的石头滚动在脚下,每迈一步,都有摇摇欲坠之忧。她说,哥哥,哥哥,哥哥!

  大山在晨光中越来越近。那些峰峦好象梦中怪兽。

  在一条由洪荒年代造成的自然沟壑中,终于找到了露营地。

  支上三块石,点燃艾蒿草。

  困了,就枕在彼此的肩上睡一会儿,醒了,就让酒红飞上彼此的脸颊。

  那时我就想:人生可以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该多么幸福。

  ……下雨了。

  我们去一棵斜生在崖壁上的沙棘树下躲雨。青涩的沙棘果有点诱人。

  我吃了一颗。然后她也吃了一颗。

  望着她被酸涩搞得皱纹陡生的一张怪脸,我不禁发出了久违的笑声。

  然而小雨不停。如果我们不小心碰到了树,便招来一阵大雨。

  这样的雨有树脂的香味。我们舍不得躲避。……

  后来,她对我说:哥哥,我不想回去了。

  她说如果她回去,那么她的母亲便会带她离开这座城市,而离开了这座城市,也就意味着离开了我。

  而且高地他们也知道了,这些天,高地天天打电话,我若不接,他就给我母亲打,要不就打给我们领导。他说了我们很多坏话,还说要与你决斗,像十九世纪的俄国诗人。

  她说。

  我说,难道高地如此纯粹吗?难道普希金是人人都能模仿得了的吗?

  可能是吧,她说。高地还说,到时候,他会让我亲眼看到,一个懦夫的血将会怎样玷污了他的短剑。

  哈,我说。你相信吗?

  她说:哥哥,我只是有点害怕,高地疯了。

  那么,你喜欢不喜欢高地?

  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谁知道呢。

  在沙棘树下躲雨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她竟讲起了她的母亲和一个叫“拉猴儿”的男人。

  她说她出生的地方在雅河,那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她说听母亲讲,在雅河流域,藏人曾经对汉人持不屑态度,称汉人为“拉猴儿”。他们认为,汉人什么也不会做,不会骑马放羊,也不会念经拜佛,只会拉着个猴子在小城镇卖艺挣钱,甚为可笑,故将所有的汉人都叫成“拉猴儿”了。

  她的母亲是藏族,父亲则是个拉猴儿。

  就是那个拉猴儿把我和母亲带到了这座城市,然后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说。

  她说在母亲与拉猴儿举行婚礼时,她已六岁,而在婚礼上,她的任务是给客人唱歌敬酒。

  我现在的父亲是个外表凶悍心肠善良的哈萨克。她说。

  她说当地有个风俗,未婚姑娘的浪漫生活是不受约束的,父母们也很乐意看到有小伙子在夜深人静之时,爬进自家女儿的窗口。碉楼前一般都养着藏獒,到了夜晚,若年轻人们事先有约,藏獒便是拴着的,若事先没有约定,藏獒便是撒开的。所以,想与姑娘约会的小伙子都在怀里揣一个打狗棍,这打狗棍不是木制的,而是金属制品,且做工精美,是小伙子腰带上的一件饰物。通常,看一个小伙子是否能成为姑娘心中的英雄好汉,先看他的打狗棍是否精美实用。

  所以,那时候拉猴儿也配备了打狗棍,而且穿上了藏袍,戴上了狐皮帽。但他除了去爬她母亲家的碉楼,谁家的碉楼也不会去爬。倘若遇到哪个企图攀爬她母亲家碉楼的冒失鬼,拉猴儿的打狗棍肯定会打在那家伙的屁股上,让他发出狗一般的叫声。……

  后来就有了我。她说。她说听她母亲讲,当时母亲家里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拉猴儿,而拉猴儿家里也不想让他在藏区生儿育女,所以僵持着,谁也不买谁的账,直到拉猴儿带着母女俩离开了雅河。

  那么,拉猴儿后来怎么又跑掉了呢?

  不知道。她说。

  她说她母亲只给她讲以前的事。

  哈,我说,那你还敢和一个拉猴儿在一起?

  她说,谁让我一见到你这个拉猴儿,就再也不想和别的拉猴儿在一起了呢!

  可是你也挺坏的。她说。

  我坏,为什么?

  因为我们初次相见,你就差点儿让人家夜不归宿。

  唉,我说。我多想怀揣一条打狗棍,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爬进你家的碉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