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还常常会一下子从乐观的顶点堕入沮丧的深渊。我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上行走,而我的同类,那些同样直立着走路的家伙,很可能都是我的天敌。
可是那个雪夜,一个叫玛丽亚的有着灰色眼珠的小姑娘,竟成了我的倾听者。
午夜。河边。了无人迹。
有小雪花在路灯的光影里飞,仿佛一群左冲右突的虫子
那时我感到我的脑袋里也有许多虫子在蠕动。
一缕幽兰的香味从她的身上飘过来,使人晕眩,使人迷乱,使人激情迸裂难抑制。
有一位西方哲人曾说,人有激情犹如树生虫。当时我就想,树生虫,说明树有病,那么我的晕眩和迷乱是不是也是一种病呢?
果然,我在极度的迷乱中拥抱了玛丽亚。
在此之前,她正站在我的面前用一方手帕揩拭我头上的雪(或者是血),突然,我就抱住了她的腰。我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我说: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玛丽亚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从下面仰望她的胸脯和脸,就如同仰望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一种磅礴的欲望燃烧在血液里。我深深地吸气,生怕那一缕幽香会被子夜的西北风带走。
她轻轻地推开了我,什么都不说就飘然而去了。那一方手帕从我头上滑下来,被她离去的身影带出去很远。
我扑向夜幕,扑向她的若明若暗的背影,扑向那一缕幽香。
当时,我的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我对自己说:捉住她!捉住她!只有捉住那芬芳,便可获得一生的幸福!
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追逐起这个在几小时前还与我毫无关系的会唱歌的女孩。
我们一前一后,一白一黑,像猫一样轻盈地追逐在雪地上。
路灯闪烁寒光,在夜幕中串出一条条项链。偶尔有零星爆竹在身后炸响,很快又归于静寂。在一片白杨林中,她停了下来。
她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她靠在一棵树上。我也靠在一棵树上。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个树桩。她说:你坐吧。我说:还是你坐吧。她的脸隐在树的背面,雪光从地面上反射上去,映出一个神秘的轮廓。我不能控制自己,所以又企图接近她,拥抱她。小树和冰雪被我的脚步惊醒,它们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声。
别过来,别动www.!
她悄悄地发出警告。
于是我就不动了。
我取出香烟划着了火柴。她从远处吹一口气过来,说:请勿吸烟,吸烟有害健康。于是我就把香烟踩进了雪里。
那么你过来。
我说。
我说如果你不过来我就让我的脑袋继续流血……
雪花越来越大,仿佛一群上下翻飞的灰色蝴蝶。
雪花落在脸上,让人感到整个天空都支离破碎了,支离破碎的,还有一颗不堪重负的心。我说,玛丽亚,刚才说的是不是太肮脏了?是不是把你听糊涂了?是不是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说:哥哥,想说就说吧,反正天都要亮了,反正天亮后咱们还得去营救高地他们,反正,我也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为什么?
因为想听你的故事呀。
想听我的故事,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怎样才能生活一辈子。
哈!我说。我说只有模范夫妻才会离婚呢!
她就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她说:哥哥,脚都冻僵了,再不讲,我可要罚你再追我一次啊!说着就做出起跑的姿势。
她也许不知道,在她叫我哥哥的时候,我已为我刚才的迷乱感到了愧疚。
在她与我牵手的时候,其实我已从一个疯子变成了圣人。……
后来,这个名叫玛丽亚的姑娘在静静的雪夜里叹了一声,就梦幻般消失了。
我坐在那截枯树桩上等待天亮。
头上的伤口又痛起来。由肠胃中泛滥出的腐败气味把她留给我的芬芳从鼻腔中逼了出天天中文网首发去,一种酸酸的感觉沿鼻腔逆行,直奔大脑深层,结果我他妈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那一次的痛哭使我明白了男人的哭其实是有点可笑的一一满脸鼻涕眼泪,却发不出声音。
我让眼泪流进嘴里,流进肚里。
一个奇怪的念头强迫着我去寻找那支被我踩进雪里的香烟。
当时我匍匐在地,极其盲目地寻觅着。而且我还听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我一遍遍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早晨回到家里,我在镜中一遍遍地端详自己,发现镜里的那个家伙脸颊浮肿,目光散乱,几道从头发中渗出的血在额上结成黑色垢痂,其嘴脸蠢得像木头鸡一样。
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怎么就把老子搞成了这般模样?
再看一看这个家,沙发上躺着贺仲彦的白毡帽,茶几上醉卧着一窝小耗子,地毯上面全是烟头烟灰,用脚扫了扫,许多疤痕就暴露出来,真正是百孔千疮,恰似我这张脸,恰似贺仲彦的被酒精侵蚀的灵魂。
我打开窗子朝楼下看。
天放晴了。不知疲倦的人们又开始东奔西走。
这些人拎着点心包儿,摇晃着那不知疲倦的小脑袋,在我的凝视里行走。被雪掩埋了的鞭炮残骸被他们践踏出来,白雪变成了恶心的紫红色。
我在窗后想,幸亏老子是个孤鸟,幸亏没人送我点心包我也没地方去送点心包!
我像一只秃鹫俯瞰芸芸众生,脑子里突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我觉得如果自己不抓紧时间从窗口跳下去,那么,令人生畏的水泥地面就会被那些蚂蚁一样的人群从雪中践踏出来。
谁也不想让脑袋摔碎在那么硬那么丑陋的水泥地上。
我要让我的血在最后的白雪中绘制一朵美丽的梅花。
我想,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完美,死得诗意盎然……
可是贺仲彦的死中断了我想死的念头。
那天,我在朝楼下张望的时候,贺仲彦大约正在一口下水井里望我。
当拜年的人们发现他并把他从井里拖上来之后,他已变成了一具赤裸裸的尸首。
老贺死在下水井里了。
穿在他身上的一件也许是由柏子为他编织的毛衣在他死去之前已经变成了一条绳索。
事后我想,这家伙其实是聪明绝顶的,否则,他不会在绝望中把毛衣还原成毛线,再把毛线拧成一股绳。他是想把绳抛出去,挂在井口某个桩子上,然后把自己吊回地面。
可惜他未能成功。
也许他不缺乏自我拯救的智慧和技巧,但他缺乏运气和力气。在他为生命做最后一搏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体内除了酒精和晦气,除了女人和诗歌,再无可以化为动力的东西了。
在火葬厂送别老贺之后,我的窗外就多了一根烟囱。烟囱是铁铸的,其高度超出了整座城市,而且不舍昼夜地冒着黑烟,向各个角落传播焦骨与尸肉的气味。
那段日子,我往往从清晨开始就站在窗前注视那根烟囱,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我的目光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不可能承认贺仲彦是被我送走的,可是,那烟囱却没完没了的折磨着我的脑子。
为此我为老贺烧过大量纸钱,去寺院请活佛为他做过超度。到了七月初七,鬼节之夜,我还会把他的诗歌抄写在一个漂亮的本子上,然后烧成灰,撒入那口下水井里。
他的白毡帽则被悬挂在客厅的正墙中央,下面供着香炉和龙泉宝剑……
接下来的日子,至少有一两个星期,我好像心甘情愿做了老贺的殉葬品。
在那个遗留着老贺体味的属于我自己的私人空间里,我好像在体验一次生命的速朽过程。
房间啊房间,棺材啊棺材!
我对自己说,难道这棺材样的房间就那么令你依依不舍吗?难道生命的过程就是从地上的棺材乔迁到地下的棺材里去吗?
烟囱啊烟囱!
高高的烟http://www.xk9l/cs/8494.html囱上面是否可以让诗人的灵魂不朽?灰飞烟灭的老贺在那迷茫的宇宙里,是否会像云一样轻轻飞翔?……
可以说,那种糟糕的情绪对我来说是足以致命的。
尤其是黄昏,以及黄昏之后,在这个时间段里,我的感觉仿佛一个烟鬼在断绝香烟后所产生的感觉:心情郁闷,神经脆弱,厌倦,绝望,甚至暴躁。
我在我的棺材里进行着漫长的散步。头顶那盏灯泡狡黠地望着我。窗上吊着的那片窗帘比黑夜还要黑。
但是,不可否认,我却在期待电话的铃声。
那是老贺与柏子曾经有过联系的一部电话,虽然只打通过一次,毕竟那里面曾经响起过柏子的声音。
若干个昼夜过去了,那部电话始终默默地卧在伸手可即的茶几上。无论我怎么凝视它,它就是一声不响。
电话不响。门也不响。
整座楼连个脚步声也没有。把窗帘拉一道缝朝外张望,什么也看不到。
这之后,贺仲?喝剩的酒就成了救人于无助的神奇药水。
很快,我便高兴起来。高兴了就打电话。只要脑子里储存了某个人的电话号码,就不舍昼夜地打过去。至于说了什么,至于对方如何地震惊或无奈,那是无关紧要的。总之是要把所有想到的电话都打上一遍,第二天醒来,我会发现自己是搂着电话睡在地板上的。
于是就自言自语:老子这是在与谁说话?谁又会与老子说话呢!
一个黄昏,在我感到自己在棺材里的散步又要开始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那时,我正站在门的背面。
而站在门后的那具行尸走肉大约正渴望着有人敲门。但是敲门声还是吓了人一跳。
啊,玛丽亚!
在我把门打开的时候,我听到自己惊叹了一声。
玛丽亚的脸蛋被冬夜冻得红彤彤的。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还挎了一杆双筒猎枪。
狐皮帽、军大衣、长筒靴、猎枪。天,那一刻真是如梦如幻。
我搓手,搓脸,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她说:哥哥,您好!
啊啊!你好你好!
我说。
她说,哥哥,我喝了点酒,对不起,不知怎么,就想来看看你。
我说,看你这身打扮,是不是刚从舞台下来?
是呀,他们让我演小常宝,没办法,我只好连我爸的猎枪都拿来当道具了。
哈,小常宝,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呢。
我让她进屋,她不进。我就说,要么把高地他们也叫来,像上次一样,大家热闹热闹。
还热闹呀?他们从初一热闹到了十五,这会儿又不知热闹到什么地方去了。哥哥,我想出去走走,顺便找回那支烟。她说。
好呀好呀!外面是不是很冷,是不是我也要戴上一顶李勇奇的狗皮帽子?
哥哥您真逗!是不是还想让我叫您一声爹呀?
说着就率先朝外走,两条小辫子从狐皮帽里探出来,一甩一甩的,令人心旌摇晃。
我们又走在了雪夜里。
城市睡意正浓,偶尔从眼前晃过的,是几条未被绳索拴住的狗。
结果,我们从冬天走到了春天,又从夏天走到了秋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