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酒鬼


本站公告

    有一个除夕夜,贺仲彦刚敲开我的门就颓然昏倒在了我的沙发上。这家伙戴了一顶大檐白毡帽,老羊皮大氅也是白色的,一柄老太太用来晨练的龙泉宝剑上挑着个酒葫芦,仿佛大雪里走来的林冲。

  他在我的沙发上昏睡。

  从他身上融化的冰雪滴滴嗒嗒掉在我的化纤地毯上,从他口里跑出的酒分子像一群幽灵活跃在我的空气中。第二天中午,他长叹了一声,突然就坐了起来。他说:

  如此看来,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说:喂,你说什么呢?

  他说:如果有人以这样的方式背叛我,那么,我该不该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他呢?

  我说:喂,老贺,说什么呢?

  他说:唉,总之过去的一切又回来了,老子觉得上当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约是发现了我,大约是我的梦幻般的表情使他感到了好奇,他说,哈,瞧你的样子,好像不认识我了,我他妈的是贺仲彦呀!

  我说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我把他的一只手捉过来紧紧地握住。我对他说,由于他的不期而至,我兴奋得一夜未睡。我还告诉他,锅里有大米稀粥,是早晨特意为贺老师熬的,此外还有香油拌酸萝卜,芥末油拌辣白菜,总而言之,都是经过认真构思精心炮制的,都是上好的醒酒之物……

  然而他却用两颗血红的眼珠子瞪我。其鼓突程度,仿佛眨巴一下眼皮,那两颗珠子就会掉出来。

  兄弟,有这个吗?

  他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酒盅,在嘴上碰了一碰,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我说:噢……

  那两颗眼珠子于是又鼓了出来。

  他说:噢噢,噢什么噢!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正月初一?大过年的难道你就煮了一锅稀饭?难道我贺仲彦顶风冒雪地寻访你就是为了吃一口酸萝卜?

  我只好拿出一瓶酒和一只玻璃杯。

  他的手因颤抖而握不住杯子所以杯子就掉在了地毯上,那瓶酒则在一个瞬间注入了他的血液。结果,他就毫不客气地再一次昏了过去。

  送他去医院抢救,大夫为他输液,好不容易把他输醒了,他却唐突地坐起来并且张牙舞爪地争夺悬吊在输液架上的输液瓶,显然,他是把输液瓶当成了酒瓶子。大夫说,这人是没救了,血液中含有大量乙醇,意识已经紊乱,早晚将死于肝昏迷……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比噩梦还噩梦。我是说,在贺仲彦从医院出来之后,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

  起先他睡在我的书房里,过了一夜,他嫌书的气味有点腐朽,就自作主张搬了出来。客厅里的皮革沙发成了他的卧榻,茶几上的电话成了他寻找柏子下落的专用工具。他的意识稍有清醒他就不停地拨打电话,打电话时还要喝酒,喝酒时还要吸烟,吐痰和小便都在空酒瓶里,烟灰随便地弹在化纤地毯上,电视机二十四小时开放着,冷了,就裹上那件羊皮大氅,热了,就把林冲式的大毡帽挥舞成了芭蕉扇,吃剩在碗里的东西不准从茶几上撤去,以便随时取用,一幅镶嵌在小圆镜背面的柏子的照片取代了我在这个家的主人翁地位,有时,他会捧着照片里的柏子读一些肉麻的爱情诗,比如你啊你我啊我等等,有时则破口大骂,其语句的丰富性和流畅程度远胜过他的诗。而照片上的柏子夜以继日地沉默着,犹如电话的那一端。

  搞来搞去我才搞明白,原来,柏子离开了老贺。

  http://www.xk9l/cs/8494.html她在一个早晨突然离开了贺仲彦离开了他们苦心经营出来的爱巢,原因是,她同一个大款搞到了一起。

  老贺在醉意深沉的时候道出了他的痛。那是连刀尖也难以抵达的痛。他说。

  他说那个狗日的老板仅看了柏子的一场演出就把一双洗惯了脏钱的手伸向了柏子,结果,孔方兄打败了李太白,资产阶级战胜了无产阶级。如今那个有钱的家伙正携带柏子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建筑一座三星级酒店,因此他就追杀过来了。

  你知道“十恶不赦”是哪“十恶”吗?他问。

  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就掰着手指一一道来,即所谓: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合睦,不义、内乱等。

  本人才疏学浅,不好对此妄加评论,但贺兄的遭遇还是使我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虽然他这个猩猩总能吃到肉,而我这个猩猩总也吃不到肉,但我感觉我所受到的伤害比他还要深重。

  接下来的两个昼夜,我与贺仲彦同醉,与他一道赞美柏子的如花似玉的容貌,然后又恶毒诋毁其被铜臭污染了的灵魂。我们共饮一瓶酒,共啃一块骨头,共用一个厕所。在极度的空虚和极度的悲伤之中,我们甚至会相互搀扶着横穿一座城市,把寻访柏子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总之,老贺因柏子而疯狂,我因老贺而疯狂。在一个疯狂的午夜,这家伙竟把一个酒瓶子敲碎在我的脑袋上,当时他说,你他妈顶着一个圆咕隆冬的玩艺儿在我面前晃悠啥呀!去把你的女人叫出来,别像躲皇军一样躲着老子,想当年,柏子是怎么招待你的?想当年,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

  我的脑袋开始流血

  当时,我感到正在流血的不是脑袋而是眼睛

  一颗一颗的血从面颊上滚落到酒碗里

  酒的性质迅速改变

  在我把酒碗捧起来的时候

  仿佛捧起了一碗红色火苗……

  结果我就把老贺横拖倒拽从我的家里请了出去。当他企图再次用酒瓶子敲一个“圆咕隆冬的玩艺儿”时,我飞快地把门关上,飞快地从宿舍楼里逃到大街上。当他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企图将我撂倒时,我带他在一根电灯柱下紧急绕行了至少三四十圈,在其彻底找不到北了的时候,我便溜之大吉了。

  那个夜晚,我以衣物包头,趟着鞭炮的碎屑,在凛冽寒风中苦思冥想抚今追昔。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一袋垃圾呢?是不是一条即将冻毙街头的流离失所的狗呢?别人都在一家一户地过年,而我的眼睛却在滴血……

  强烈的伤感情绪在那个正月的夜晚包围了我。我想白慧英了。想那个还没出生就同其母亲白慧英一道失踪了的孩子。我从午夜徘徊到清晨,从清晨徘徊到中午。现在看来,我其实是在把贺仲彦转晕的同时把自己也给转晕了。

  后来,我在一座木桥下面遇到了一个牵着一头羊在冰雪中寻觅枯草的文学青年,他把我邀请到他的修建在河岸上的小屋中,然后又呼来一群与他有着同样爱好的年轻男女,他告诉我,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接下来,那只刚才还被主人牵着寻觅枯草的大羯羊便被这些爱好文学的青年以极短的时间收拾成了手抓羊肉,以及血肠、肉肠和一大锅杂碎汤。我的裹缠伤口的衣服已被一个女孩洗净晾晒到外面的小白杨上了,而且她还亲手为伤口撒了消炎粉,用雪白的毛巾为我擦脸。她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吹气如兰……

  他们都叫她玛丽亚。

  美丽的玛丽亚让我斜靠在她的身上,一手托着我的后脑,一手为我上药,这个过程可以说非常缓慢非常抒情。她使我感受到了人间温暖。

  傍晚的时候,我在玛丽亚的芬芳中恢复了全部的感觉和知觉。酒和奶茶的浓度在小屋里形成一股股热浪。我们暴饮暴食,野狼似地吼唱邓丽君的歌曲,朗诵北岛顾城的诗。一挂产自浏阳河的三千响“大地红”被悬挂在一根伸出窗外的竹竿上,这场酒事的发动者说,零点一到,鞭炮就会炸响夜空,而玛丽亚的个人演唱会也将开始。

  把我从饥寒交迫中带进风花雪月中的小伙子名叫高地,据他说,我们曾在某个文学聚会中醉过一场酒,而且我还在群艺馆的小报上编发过他的处女作。

  知道那首诗是我献给谁的吗?是献给玛丽亚的。

  他说。

  他说他献给玛丽亚的诗歌超过了三千行可是变成铅字的仅仅是那短短的一首。

  他说,玛丽亚嘛,你的应该知道,她是我精神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亦是开放在我干涸心灵上最灿烂也是唯一的一枝红玫瑰……

  看来醉眼朦胧的高地在口头表述方面是颇为考究的。这个身高在一点八米的留了一撮黄胡须的拓荒者的后人绝对柔情似水。他与我耳语,与我干杯。他说,玛丽亚在身份证上的名字不叫玛丽亚,玛丽亚是他为她起的,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叫了,连她本人也喜欢别人这么叫她。玛丽亚的血液成份有四分之一属于哈萨克,而其余四分之三则分属于成吉思汗、松赞干布和炎黄大帝。他说他与玛丽亚的初识是在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上,当时他爱好摄影创作,玛丽亚是代表民族师范学校参加比赛的一名歌手,那年,玛丽亚芳龄一十五,而他已在人世间虚度了二十多年。他说赛马会期间,他不知拍摄了多少个胶卷,可是冲洗出来一看,全是玛丽亚。身着节日盛装的玛丽亚有一双令人一见生情的深褐色眸子,她在显影液里灿烂地笑着,高高的鼻子下面是一张会唱歌的小嘴,而且睫毛弯曲,脖子细长……

  高地从数十张作品中选出来最为得意的一张,放大成二十四?,并且苦思冥想地配了一首诗歌,题为:百灵鸟在为谁歌唱。他把照片和诗歌寄到了群艺馆,可惜的是,照片未能在小报上面世,诗却发表了。为此,他已同我干杯无数。他一再说,谢谢了,谢谢了。他说因为他的摄影作品未能问世,他便不再热爱摄影。因为我发表了他的诗歌处女作,所以,他便死心塌地的热爱上了诗歌。

  那一晚,玛丽亚的歌声使在座的年轻人纷纷醉倒。她唱民歌,也唱港台歌曲和外国歌曲。后来,我也醉了。

  我醉倒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欲望冲动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河岸的一块石头上,身旁还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玛丽亚。

  玛丽亚说,他们打架,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后来又跑到桥上同另一些不相识的人打,你跑出来,大概是想制止他们,结果让这块石头绊了一交,把人吓死了……

  那么高地呢?

  我问。

  她说:高地和他们在一起,都在公安局的醒酒室里呆着呢。

  我说我也曾进过醒酒室,他们让你坐在水泥地上,面对着墙,还朝你头上浇自来水,等你酒醒,他们还要登记你的工作职务,春节后一上班就张榜于大街上,还让单位领导或家人去交费,按你醒酒的时间计算,每小时四十元,据说那是宾馆钟点房的价,如果你是被警车送去的,那么还得交车钱,按打的算……

  玛丽亚就笑起来。

  她说,怎么这么好玩,坐在地上,还要面壁,还要淋水,醉酒的人真好玩。

  我说,公安局这么搞是非人性化的,从未听说外地有什么醒酒室,只有咱们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

  玛丽亚说,看高地他们那么崇拜你,你怎么也打架呀?刚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呢,衣服包头,走路摇晃,把人笑死了。

  我说,唉,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她侧目而视,一脸灯光,很想听的样子。于是我就给她讲了柏子的故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