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序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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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道一说,我这说话不怎么带脏字的素质,也是一般道上的兄弟所不具备的,这里面有大头二头“不想读书也看看书”理论的功劳,但我想,最大的功臣,将我潜移默化的人,应该是我妈。

  我妈……挺好的一个人,特别是在那个年代,一姿色跟学历都是全村首屈一指的大学生居然跑回家让老头这没什么文化的暴发户糟蹋这段类悲剧性的传奇经历更是让我童年很长一段时间义愤填膺,结合尿床被老头揍,以及我妈偶尔护着我们三个而跟老头吵架,事后眼睛红红的哄我们睡觉的仇恨,我曾经多次在梦中大义灭亲,弑父得手……

  等到再大一点,知道了这桩婚姻原来追根究底,是一个有钱好色爱面子的男人跟一对贪财的父母用近乎拍卖的方式所进行的一次交易,我再没正眼看过那两个我本来应该叫“外公”“外婆”的人,顺带着对老头也不那么咬牙切齿了,因为落到老头手里,比起呆在那样的父母手里怎么都来得要好。

  ……

  好吧,我承认,比如说他在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里从没打过我妈,比如说他外出做工程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首饰啊玩具啊之类的给家里的一大三小,比如说在我妈跟他这个大老粗提起今天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导致我妈生闷气不让他进卧室睡觉的时候他老老实实跑来跟我们三兄弟挤了一晚第二天瞒着我妈开车带大头去买珠宝赔罪,比如说老头一个死党来我们家喝茶时感慨说老林怎么娶了老婆后这么老实了老头那一脸讪讪的笑容和我妈那瞄着老头的很朦胧的眼神,许许多多记忆是为了增加我对老头仇恨的需要而被我刻意淡化或者说抹杀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或者还有其他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故事包含在这桩婚姻的起源里,比如为了三舅的大学学费,比如我妈的学费也是老头给帮忙缴的,比如这很可能不是老头强迫性的提亲而是我妈在无良父母的逼迫之下自己所做出的最优选择……

  但对我来说,我所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了,足够我对他们的婚姻作出一个并不是那么客观的认识,而这个认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真的已经足够了。

  让我认为老头“杀”了我妈的记忆,要从我十三岁夏天中午那个清脆的耳光开始。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记忆中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老头打了我妈,四十岁的老头,狠狠甩了三十七岁的妈一个耳光,就一个。

  妈没有还手,很出奇的,她也没有象以往一样用她生气时特有的温柔而颤抖的说话方式反击,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象是一尊等待着岁月淡忘的石像。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可以难过到无法呼吸,我们兄弟三个无一例外扑了上去挡在我妈身前,但老头接下来的动作却在我们对他的惯性认识之外,他转身,狠狠把门关上,声音大得吓人,整栋房子都让他这一关门弄得抖了起来。

  之后,变了,全TMD变了。

  在我这段被我浓缩加删节的回忆里,我保留着几个焦点一直没有抹除:

  1、老头那晚没回来,第二天叫了很多人,具体包括他的几个死党,一些亲戚,连“外公”“外婆”也在其中,回来了家里,在一种很抑郁的气氛中一身酒气说了很多话,具体内容不明,因为我们兄弟三个被关在里屋,参与权被完全剥夺,我只能从老头那透过厚重的木门都觉得震耳朵的咆哮想象我妈昨天那挨了一巴掌后默然无语俯首低眉的样子。

  那让我脑海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我妈被老头开批斗大会了。

  2、我妈三天后自杀未遂,老头在她父母的恳求下放弃离婚的念头,但是从此很少呆在家里,偶尔跟我妈说句话也冷得像刚解冻似的;我妈也开始对老头畏畏缩缩的样子,对于老头的话她都是缩着肩膀低着头轻声回答,而且由于自杀未遂,情绪不太稳定,对着我们跟机械人一样,机械的笑容,机械的说话,基本上是些今天过得怎么样的废话,而且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3、我开始整天打架,大头二头玩命读书,假日也说去找同学温习功课——这是我现在最想狠揍自己一顿的回忆之一。

  我拼命找借口原谅自己,站在我24岁的地方来看,我根本没法对13岁的我做出任何苛求,那个“家”里那种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灰蒙蒙的气氛,13岁的而且脑子并不是很活络的粗线条的我,要怎么去面对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没有丝毫焦点的我妈?

  如果有老头在,应该情况会很不一样。带着这种借口,我把心口的沉重全推到老头头上。

  4、十六岁,我妈死了,她没能等到儿子懂事,可能她有等待过,但是三年的失望让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她没有自杀,但她病了,然后就死了,死得很安静。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深刻记忆的话,就是在她躺床上那三个星期里,老头一直没离家,药都是他自己端进卧室的。

  5、她不让老头送她去医院,她也不让老头通知亲戚。

  那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对老头说话说得那么坚定。

  6、让我对老头的仇恨提升到极点的,是老头的话:“好,在你(潮汕话,随便你的意思)。”

  说着话,他却看都不看我妈,这让在床头的我,这让一直对他充满仇恨的我,产生了他根本对我妈的死活漠不关心的印象。

  7、我妈死后到出殡那几天,我没哭,拉着一脸泪水的大头二头躲在旮旯里,看着默不作声抽烟的老头,看着满屋子那三年根本没见到半个影子现在却一脸哀恸的那些亲戚朋友,特别是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外公”“外婆”,不让任何人过来碰我们兄弟三个。

  TM的全是凶手。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我们兄弟三个,也都是。

  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色,我长长伸了个懒腰,打开手机看看有活接没有,顺便拿点茶叶泡茶。早上空腹喝茶不是个好习惯,这是大头二头说的,但我喜欢。

  “滴滴”,有短信。

  大头的。

  肥JJ,我后天回汕头,到时来接我。

  这名儿我隐瞒至今,但他俩私下里一直就管我叫这个,就连手机里都是,汗,太可爱了,要被其他人知道还不笑到生活不能自理……

  回了个“好”,我穿上衣服,走到楼下车棚里拉出我的佛斯弟。都毕业了,听说工作是老头给他安排的,汕头税务局里,离老头那房子不远。

  这与我无关,但回来得设宴接风,所以我打算这几天把手张大点。

  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大头二头可以正正经经上轨道,好好活着,而我,等到他们成家,我会跟他们慢慢拉开一些距离,远远看着他们过日子,等到我可以完全放心后,跑汕头火车站坐上一班,随便到哪个地方开始游荡,荡到全世界都没瘾头了就安安静静找个偏僻些的角落等死吧,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点理想了。

  正胡思乱想得踌躇满志,手机响了。

  王叔,山东人,跑来汕头这边都快三十年了,我老头的商业伙伴兼死党,我唯一不顶嘴的长辈,我打架的最厉害的一个师父,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说大道理,不说废话——这让我想顶嘴也无从顶起。

  批斗我妈那次,他一句话没说,我妈死那次,他没能来,送的钱却是最多的。

  “王叔?”

  “两个多月没见到你了,过来喝茶?”

  “好,下午我过去。”我挂了电话。抢先挂电话对长辈是很不礼貌的,但我们一向就这样。

  在步行街那里拍拍这个的肩膀摸摸那个的头,很快我就筹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接风费。工作完毕,在附近的大排档最里面的单间一个人叫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有一筷没一筷慢慢磨着,看着门外那些人们,惬意无比,来来往往的伙计们“老大,您就快走吧”的目光被我直接屏蔽。

  终于磨到了下午两点,懒洋洋起身,把茶壶对着嘴“吱溜”一下喝光,我拿起桌面上的纸巾抹了抹嘴:“老丰,多少?”

  “唉,杰兄,你就别消遣我了,您来吃饭我是求都求不到,哪能让您破费呀?”看着他那真诚的眼神,恳切的说话,以及周围伙计们那愕然加鄙视的目光,再看看桌面上其实我没吃多少的菜,我就知道这肚腩和脸皮一样厚实的老东西在背后是怎样的咬牙切齿了,说不定前两天那几个喷嚏还是他念叨念出来的,很好,两个星期没来,你还真逆天了?

  “少废话,我今天心情好,给你钱你还不赏脸是不是?”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背过身从裤兜里拿出几张钞票点了点,往桌子上一拍,再用茶壶压住:“看我给不起啊?拿去,不用找了!对了,你这儿的茶挺对我胃口,拿点给我。”

  “啊,是是是,您慢走,啊不,慢开啊~~~”袅袅的尾音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街头还回荡不绝。

  抹了一把冷汗,老丰晃着大肚子往回走:“这煞神今天转了性了?嘿,管他的,今天能在他手里拿到钱,好彩头啊!今儿六合彩买他吧!”

  “老,老板……”

  “什么?把煞神那台子收一收啊,还要我自己动手不成?那些剩的别浪费,等下客人有点就锅里热热给端上!对了,煞神给了多少?”

  “……一块四毛。”

  “……”

  吃饭给钱感觉就是实在,兜里的零钱都拿出来了,我可是个正人君子,哼着歌,朝着王叔的家慢慢行进,感受扑面的微风,爽!

  这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在我本以为一成不变浑浑噩噩的生命里,会在和王叔那一番茶话后,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