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年纪相仿的河镇人对马号巷的记忆是深刻而又刺激的,我每次到学校都可以给同班的学生带来一个全新的武侠段子,主角可能就是班里某位同学的哥哥或者叔叔或者父亲,但是这毫不影响其他人神采飞扬、唾沫漫天飞舞的争先恐后,在这里谁也不会因为失败而感觉到耻辱,只会为胜利而感觉到骄傲。失败在河镇并不可耻,这是一个无法篡改的事实,因为失败后的成功在河镇屡屡可见。
二十年前,我的同班同学周传龙的父亲周大龙已经在河镇当地征服了所有派系,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老大,据说这是河镇历史上第一个做到统一的人。我的父母外婆对此毫无怀疑,因为我们一家人是名副其实的外地人,对于河镇的过去一无所知。当然,我从来没有机会在班里叙周传龙父亲的武侠故事,因为他早在我四岁时便以不需要在自己亲自动手与人争斗,我也没有胆量说,我只和周传龙私下说过,因为他并没有见证他的父亲左眼是如何瞎的,他想通过我的嘴巴看到那一幕。
周大龙控制着池河两岸所有的沙站,这就相当于他控制了池河河底所有的沙子,这是当时人们发现上天赐予河镇唯一的天然财富,那时,矿泉水长还没有建起来,全国三大井盐的盐矿也没有被人挖掘出来。河镇的沙子质地要比长江里的沙子好上百倍,于是南京城里一些重要建筑也不嫌河镇地处偏远跑来成吨的拉沙子回去。沙子是掌握在一个人手中的,价钱他说了算。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河镇人,周大龙身上与生俱来的光明磊落的性格显露无疑,他很好的继承了河镇人的传统。在池河两岸他具有良好的口碑,人们并不惧怕他,面对他时虽然不能哈哈大笑,但是十分的尊重是必须的。他仅仅是给沙子定价而已,沙子换回来的钱他并不去抢,淘沙的人们自觉地会把一部分钱交到他的手中,这是他养家糊口的本事。
我曾经多次见到周大龙带着周传龙站在太平桥上远眺,他们像两棵树般扎根在太平桥上,风吹不动,他们的呼吸和河镇的呼吸是保持一致的。这种感觉在我离开河镇很多年后,再次回到河镇时才感觉到,对于这个地方的感情,我至少落后他们二十年。
二十年前,在河镇靠沙子吃饭的人很多,当时沙子并不像今天这么容易就被现代科技吸到岸上,只有水性好的人才能挖到那些看似黄金的上好细沙,因为他们需要潜入水底。河镇人已经在这里挖了几百年的沙子了,池河之中大大小小的无底深洞不计其数,河镇人管这些洞叫老虎洞,能葬送老虎的洞。
每年都会有很多生命葬送在老虎洞里,他们带着满满的自信,却一头扎进了池河不再上来。捞沙在河镇是一种与生命挂钩的职业,这和山西煤矿的下井工人一样,当然回报也是非常高的,一个能吸出黄金般细沙的沙眼足以养活一个一百人沙站一年以上,河镇捞沙工人每天都在赌,和自己的生命赌。
但是河镇大大小小的沙站有几十个,每一年每个沙站都会用生命换来一个沙眼。河镇的沙在方圆几百里内是出名的,沙子供不应求,这便产生了价钱的问题。沙站之间互不相让,争相压低价格,薄利多销,沙子在河镇并不珍贵,这导致沙子最后变得极为廉价,捞沙的人们感觉为此廉价之物付出生命不再值当,于是河镇捞沙的人们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也急剧下降。沙站的站长们围在酒桌上不知谈判了多少次,但始终不见好转,于是开始有争斗。私下压低价格的沙站会被打的头破血流,西长安武馆街的武夫们开始加入了沙子争夺战。
周大龙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回到河镇的,之前他在河镇消失了五年之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人们只是看着一个头顶片草不生的家伙拎着一个干瘪的小包走上了沙站,他双脚虎虎生风,脚下被踩扁的青草没有再站立起来,这是周传龙对我说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这么一位传奇人物,河镇人有义务弄清他的前生后世,但是始终没有人去做这件事情,但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因此死亡,周传龙把他说给了我。周大龙的父亲在四十年前的一场变革中郁郁而终,那是当时河镇的镇长,据说是一位文质彬彬,精于治理的镇长。在匆匆办完丧事之后,周大龙便离开了河镇,当时他的儿子才出生,他的老婆还无法下床,对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来说这是需要勇气的。
周大龙一路向北,马不停蹄,他去学习武术了,据周传龙说周大龙是师从少林,只因为他父亲有一个片草不生的光头。没有看过周大龙出手的人绝不会知道西长安武馆街的武夫功夫有多么的差劲,这足以说明周大龙是一个有长远目光的人,他早在不会武术之前便看出了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差劲之处。
池河两岸堆着高矮不一的沙堆,金黄金黄,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周大龙把所有的沙站站长聚集在一起,他宣布要成立一个河镇沙站治理委员会,自己担任会长。沙站站长们起初楞了一下,他们没有明白站在面前这个秃驴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价格治理委员会这种词汇对于他们这些大老粗来说还是过于复杂。但是很快他们便从价格二字明白了周大龙的含义,他们觉得周大龙要来抢饭碗了,于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有人抽着香烟径自要离开人群,周大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这人像是被粘在了墙上一动不能动,周大龙在那十分钟之内制服了所有沙站的站长,但依然没有人说一句话。因为已经有人前往西长安的武馆街搬救兵了,西长安距离沙站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而已,他们只需要再保持沉默十分钟。
很快,西长安的武林好手们都站在了沙堆之间,他们把周大龙围在中间,新一轮的谈判开始,而池河依旧一言不发,河水流过它的血管。这条河见证了多次河镇的集体斗殴,但是始终没有见过河镇最为传统的打斗方法,周大龙和武馆街的武夫们都遵从传统,他们相约在马号巷决定谈判的最后内容,如果周大龙把所有的武馆街武夫打败,那么池河两岸的沙站都归他管,武馆街从此不再插手沙站任何事物;如果是武馆街武夫胜利,那么沙站保持原状,周大龙从此不得再回河镇。
决斗的时间,我四岁生日刚过,周传龙五岁半。周传龙望着一个头顶寸草不生的人把自己抱了起来,他觉得这个人双手无力,自己像是被一团棉花抱了起来,于是温暖从双手之间传来。周大龙看到自己痛苦不已的妻子,她的双颊不再红润饱满,双眼不再清澈如泉水,甚至比池河的河水还要浑浊,在夜晚,周大龙更是触摸到了一对干瘪的乳房,仿佛两袋豆浆挂在胸前。而周大龙的母亲则已经躺进了摆在客厅的一个木盒里,这位老太太在等待她的儿子从异乡回来,把她安稳地埋进大地,周大龙从妻子口中得知老人已等他三年,于是周传龙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看见他的父亲眼睛湿润,泪还是没有掉下来。
第二日午后,周大龙和周传龙一起走出家门,周传龙走在周大龙的影子里,他看到了太阳给父亲制造的巨大光环。走过两条巷子,周家父子的身子闪进了池阳大道,一直顺着这条大道可以到河镇很多地方,东边的顶端便是曾经杀死柴王的尖刀,那边闪耀着太阳鬼魂的岱山,河镇人认为太阳在那里。
周家父子在正午的池阳古道分道扬镳,周大龙朝着马号巷的方向走去,周传龙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玩耍。
一个人从八十公分的角度看这个世界时,必定是奇妙无比的,因为这时他的内心还很空洞,需要一件件往事来填充进去。我四岁的时候并没有记住多少事情,但是属于周大龙的那个下午,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时光无法抹去的,就像每个男人都会记住自己第一个女人一样。
周大龙独自一人站在巷子的北边,这个时候我便隐藏在距离他大概五米左右的窗户里,他衣着很单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藏匿凶器的地方。武馆街的武夫们都站在巷子的南边,离我二十米左右,因为隔着纱窗,我很难看清他们的表情,这些平日里互不来往的武夫们此刻变得尤为团结起来,真让我觉得惊讶。
并没有人来大肆渲染这场决斗,所以也不会有人特意来看这场好戏,就连沙站的老板们也没来,不知道他们是并不关心结果,还是胸有成竹,还是害怕面对失败。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双像我一样的眼睛藏匿在巷子两旁的窗户里,我也不知道这些眼睛会认为谁输谁赢,但我觉得周大龙会赢,因为我隐约的从他片草不生的头颅上看到了丝丝光芒,这是胜利的标志。
能配得上车轮战的必定是高手,周大龙也不例外,他最终承受住了考验,当然过程也异常惊险。作为这场车轮战的目击者,我对于西长安的武馆街为什么会在后来消失颇有心得,因为我看见了这些河镇土生土长的武夫在周大龙面前是多么的不济,用三脚猫来形容他们的攻击动作绝不为过,借助外力的河镇人似乎总能毫不困难的击破河镇固有的外壳,周大龙从外面学来的武术是实用的。这种借助在二十年后的河镇,从另外一个方面也表现了出来,丝丝入扣,河镇的巨变应该可以追溯到这个下午。
对话在这个时侯显得非常多余,但是河镇人还是有在决斗前对话的传统,有时会历时很长有时会很短。我记得周大龙与对面武夫们的对话,他是用一句很自信的话作为开场白的。
周大龙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于是一个武夫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一般来说打前站的都是不中用的,这次也没例外,这个武夫只坚持了五秒钟便躺在地上无法站起来了,他低沉地呻吟着,手捂着脖子。有些人可能并不知道此人是怎么倒下的,但我看的很清楚,我从周大龙甩出去的手臂的缝隙看到了一记有力的直拳打到了对方的喉结上,从八十公分的高度可以看的很清楚,对方的喉结瘪了进去。
河镇的医院二十年前生意惨淡,包治百病的沏茶庵门庭若市。但是这个下午却给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医生带来了希望,在周大龙龙腾虎跃的攻击之下,医生们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感。敢于站上去的武夫无一幸免,全部挂彩,现在只剩下张家三兄弟了,他们三人体型一致,风吹起他们的头发,他们同一秒出手。
这是不规矩的行为,但是周大龙并没有用言语去阻止怒目圆睁的张家三兄弟,因为此时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想快一点了结这场没有意义的争斗。但是欲速则不达,周大龙为此付出了一只眼的代价。
强龙难压地头蛇,蛇是一窝蜂攻击的。周大龙的腰和腿都被死死的抱住了,虽然抱着周大龙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是两兄弟鼻青脸肿的面部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因为张家老大已经在毫无顾虑的情况下出手了。
这次大家都看的很清楚,因为周大龙全身上下的薄弱之处都显露无疑,张家老大此时丝毫没有掉以轻心,他使出了恶毒的招数,一记二指禅直取周大龙的双眼,没有双眼的龙必定将是条废龙。
三只眼珠在同一秒钟破碎,就像我捏碎葡萄架上三颗熟透的葡萄一般简单。张家老大的二指禅和周大龙的二指禅相比并没有练到家,他的一只手指被周大龙折断,另外一只手指浅浅地插入了周大龙的左眼,血顺着他倒下去的身体流了下来。周大龙的两只手指像插在泥地里一样插在张家老大的脸上,血是喷射出来的,洒了周大龙一脸,此时两人的血融合在一起,仍然沸腾,没人会想到这两人在即将来临的二十年内依靠着这仅剩的一只眼过活。
这场决斗便是以这三只眼的破碎而草草收场的,张家三兄弟互相搀扶着前往医院。此时,马号巷的南部已经空无一人,整条巷子成了周大龙的舞台,他捂着左眼唱着独角戏。此时,他趴在我们家的窗户上,我从八十公分的高度看待了血滴落下来,然后便是血流不止。
我们家与周家的不解之缘是周大龙自己选择的,因为整条巷子有无数的窗户,可他偏偏扒在了我们家。随着我一声惊呼,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母亲随之赶到,她也看见了周大龙而且并没有认出他是周大龙,此时的周大龙已是一个血人。
我身单力薄的母亲拉着我绕过整条巷子才进入了马号巷的内心,我能感觉到马号巷此时的心率还没有平缓。我至今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救他,虽然我母亲经常在庙会的时候去沏茶庵卖香火,但是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她身上的慈悲之心。
在我四岁左右的时候,我不论去哪我的母亲都会拉着我,其实更像是拽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当时我有点缺钙。但是这一次,我母亲的双手却抛弃了我,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扶着血人周大龙,而我扶着墙踉跄着跟在后面,从那一天起,我的双腿开始有力起来,缺乏的钙元素似乎一下子全回来了。
三个月后,我再一次看到周大龙,他的一只眼再也睁不开了。他一手拎着几包白糖,另一只手拎着周传龙走进了我的家,此时我的母亲依然在院子里洗衣服,而我依然扒在面朝马号巷的窗户上发呆,身后是我呼呼大睡的父亲。
我第一眼见到周传龙的时候,他的双眼是写满恐惧的,并不是因为走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是因为被一双恐惧的手拎着。但是我并不害怕周大龙,我看着他觉得很亲切。周大龙手中的白糖是他当时能承受的最大经济压力了,他穷的连一包烟也买不起。他带着他的儿子在我们家吃了第一顿饭,我的父亲是个有点脑筋不好使的人,他只知道要陪周大龙喝酒,不喝成一滩泥绝不罢休,陪他说话的只有我母亲,而我则已经与周传龙熟悉了起来,我与他的友谊一直保持了二十年,期间他欠了我一条人命,我欠了他一个女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