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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同样是雨季,“黑社会”这个词被河镇人第一次听说,但他们并不惊讶,依旧坐在满是青苔的石板路边,头顶是阴霾的天空,手中打磨的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懒散,载满垃圾的马车荡着清脆的马铃声穿过人们的生活。他们心知肚明,黑社会是和河镇一起诞生的,县志记载,在几百年前,一群水匪在这一片静谧的河湾安营扎寨,供奉神明。

  河镇人这二十年来一直和黑社会生活在一起,周家父子便是黑社会的两代头领。这对父子在同一个地方的两个时代争斗着,他们争夺的是河镇的历时和未来。周大龙一生都认为自己是传说中的柴王的后代,他曾多次自豪地在我母亲面前炫耀――我们河镇人都是王族的后代。周传龙对于这个问题毫不关心,虽然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真实的血统,打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河镇的过去漫长且充满谣言,河镇人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水匪的后代。他们身材高大并且结实,这与大多数的南方人并不一样,另外,他们心灵的窗户――双眼中满是凶狠。我在离开河镇之前,对于这种眼神并不反感,因为我身体里也流淌这河镇的血液。另外,河镇人喜欢赌,跟任何能赌的对象赌,赌任何东西。这从河镇人喝酒的习惯便可以看出,他们喜欢掷筛子,输的人满杯满杯的干着,直到像河滩上的淤泥一般躺在地上。

  动辄几百人的打斗在二十年前的河镇并不罕见,每隔几十天我便可以去河坝上观摩一次,夕阳在平静的河面上再造了一个天地,人头攒动,人们磨刀霍霍。但河镇人的勇敢并不是从这里体现出来的,他们遵守传统,从来不以人数众多而取胜,大部分的人可能是来装饰门面,他们喜欢以单挑的形式定夺乾坤。这也奠定了二十年以来不停有人出去学习武术的基础,河镇武馆在全盛时期大概有十家左右,甚至在西长安一代出现了武馆街,男性青年喜欢去那里消耗自己宝贵的青春,留在河镇具有五十年历史的中学里的大多数是一些女孩子,她们守在教师明亮的窗户边,可以看见男孩子们光着上身在街上练习长跑,他们步伐统一,面容刚毅。

  河镇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体现了他们内心的脆弱和不安,一个是镇东的玉皇阁,另一个便是西长安的沏茶庵。在描述他们脆弱之前,我想先叙述一下河镇人的骄傲与自大。沏茶庵所在的地方叫西长安,但在二十年后很少还有人记得这个地名,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叫马号巷,这里原本是一个战场,现在叫粮站后巷,是一条再平凡不过的巷子。

  西长安,气势雄伟的名字,这与方圆不足二十里的河镇并不相称。我认为这个故事是河镇人自己杜撰出来的,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为了隐藏自己出生野蛮的事实,但河镇人从来不这么认为,比如周大龙,他直到死都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传说。

  二十年前,老人们嘴上经常告诉孩子们一个故事,从前,据说是乱世,在距离河镇一百里的南京城里有一个叫柴王的人,他是一个还没有世袭到王位的王,知书达理。他的父亲并不喜欢柴王,反而柴王的妹妹却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柴王的父亲很担心自己死后,地盘不保。乱世是需要英雄的,柴王这种人可能并不适合那个时代。在柴王父亲快要临终的时候,依旧是犹豫不定,为了选出后继之人,他决定赌一次。

  他让柴王和女儿一起去距离南京一百里的地方挑选一个地方,不论东南西北。柴王要在一夜之间建造一个方圆十里的城镇,而柴王的妹妹则只需建造一个高十层的佛塔,在天明之前,谁先建造好谁便来继承家业,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在黑夜中进行。这明显是在偏袒,但柴王并没有抱怨。他带着自己的人向南京城的东边走去,并没有显得很匆忙。

  而柴王的妹妹则带着人风驰电闪的朝着南京城西边走去,而事实上他们很快便掉了头。柴王走了一百里后,便来到了现在河镇的位置,柴王第一次看到了这条名叫池河的小河,水流平缓,没有人烟,他站在这里想象着一座城镇的崛起,几百年后,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但绝不是胜利。

  柴王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儿子身上与生俱来的雄才大略,柴王本身也不知道自己具有平定天下的能力。但是他很确定自己能在一夜之间建造一个方圆十里的城镇,他信心满满,在这片静谧的河湾,他感觉到了胜利在握。他心里很清楚一座十层的佛塔对于他那有勇无谋的妹妹来说是多么的艰难,佛塔的建造工艺纷繁而细密,这是他父亲所不知道的,他的父亲只知道自己登上过天下最高的九层佛塔,他自信自己的女儿会很轻松地建造一座十层的佛塔。

  柴王的妻子带着他还年幼的儿子也来到了这片河湾,一家人围在一起。柴王年幼的儿子看长江已久,在他年幼的心灵里,只有长江才算做河,这条细长的小河,他认为自己家里花园里的池塘。于是,柴王便把这条河命名为“池河”,为了纪念他尚且年幼儿子的灵光一现。

  另一方面,柴王的妹妹并没有去南京城的西边,而是鬼鬼祟祟地尾随着他的哥哥,并且在距离柴王营地东边二十里外选择了建塔地址,后来证明这个地址并不是随便选的,它位置的重要性远比它任何的魅力都要显著。那是一座并不雄伟的山,有两个山峰,像是这片大地裸露在人间的乳房,这对乳房原始的名字叫“岱山”,但是这个名字很快伴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消失。

  柴王的妹妹并不是一个很守规矩的女人,她到达岱山后立刻命令手下的人开始建造佛塔,这时天还是昏黄的。而她则和几个男宠在帐篷里喝酒作乐,在这没有战事的深山中,她感觉到了百无聊赖。另外,她还派去了两名间谍前往柴王的营地监视工程的进展,虽然她觉得有点多此一举,但是她还是需要保证自己内心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感,因为她并不了解自己的哥哥。

  满天的云被流逝的时光点燃,柴王年迈的父亲看着太阳缓缓落入长江之中,他叹息着,为自己文采飞扬、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叹息,同时也为着自己神采奕奕、屡建战功的女儿高兴,因为他自己在南京城的西边有很多巨石,把它们磊在一起便可以是一座巍峨的塔。

  而柴王则在一百里之外的池河河湾施展他父亲不能了解的才能赢回自己应有的尊重,他通过手中的八卦盘算好城镇的各个设施的位置,手下的人很快在他指点的位置找到了一些泉眼,并轻松地打造了一口甘甜的井,这是那个时代人建造家园的第一件事情。一切都在仅仅有条地进行着,柴王自己身先士卒,不停地砍伐着树木。

  柴王的妹妹开始悔恨,并且面朝正东诅咒起自己的父亲来。在这个满是树木的土山上,石料的确是稀有物品,她只能选择用树木建塔,但是由于树木的松散,这座塔始终不能超过五层。从昨夜到今晨,这座塔已经前后倒塌过六次了。

  五层高的佛塔影子落在柴王那骄傲的妹妹脸上,时间已经把月亮带上了半空。她已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面对失败,但是她不甘心,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平日里对自己的信任和喜爱,怀疑这个将死之人在用一种看似光明却又卑鄙的行为把权利转交到儿子手中。

  想到这里,她更加不甘心起来,在前线出生入死的是自己,于是她想起了在柴王那里的两个间谍。从两个间谍的嘴中她得知柴王也遇到了麻烦,因为从五行八卦上来看,柴王在这片河湾找不到“圈地”,没有此地,府衙便无法落地。圈地便是现在的监狱,柴王一脸汗水,在这边土地不管在哪建造圈地,犯人都能轻松的逃跑。如果随便挑选一个地方建造的话,挑剔的父亲定会一眼识破,并因此判他失败。柴王的焦急和犹豫不定让她的妹妹有机可乘,不择手段、同归于尽的想法从这个看似豪爽的女人心中生出,这也注定了雄才大略的柴王悲惨的结局,长期沉默的自负便被一击冷刀谋杀,胎死腹中。

  两名间谍又潜入黑夜,融入到这个正在崛起的城镇之中。当柴王在凌晨三点钟找到圈地位置的时候,整个城镇都欢呼雀跃起来,快乐随着风一直传到柴王那双眼怒视的妹妹耳中。

  凌晨四点,圈地就要完工,柴王确定可以在太阳出来之前顺利完工。两名誓死效忠主人的间谍此时也不再犹豫,按照原定的计划捞出阴森森的刀子,响亮的鸡鸣从远处的树林传出,这里便是间谍的藏身之处。柴王起初觉得自己是耳朵听错了,但是连绵不绝的鸡鸣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们呆呆地看着柴王,同样誓死效忠的信任感从他们的双眼中流露出来。柴王想到了他的妹妹,他怀疑着,是不是有人捣鬼。

  但是,他以及身边的人们很快都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他们看见了东边已经露出的鱼肚白,太阳就要升起。柴王绝望了,他开始真正切切了解了一个荒谬的世界,连时间都开始扭曲,他不再相信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更加不再相信自己,于是他毅然地拔刀自刎,留下望着东方发愣的人们和失声痛哭的妻儿。

  而二十里之外,柴王的妹妹则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她已经破釜沉舟,好不容易建到六层的佛塔被她付之一炬,周围的森林全被她下令放火烧着了,半边天都红了,她的血液也在燃烧,她紧张到了极限。这片炙热的天空便是杀死柴王的致命一刀,看似光明、实为卑鄙。

  清晨,柴王年迈的父亲踏着从长江中升起的太阳来到了池河,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城镇,面部冷漠的人群,然后是柴王冰冷尸体和欲哭无声的媳妇和孙子,最后是他那原本骄傲无比现又不知所措的女儿,以及她身后一大片烧焦的土地,她并没想要害死柴王,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任何人的双眼。

  柴王年迈的父亲孤身一人踏着落入长江之口的太阳回到了城里,他的儿子的媳妇和儿子带着家府的下人在池河的河湾安家落业,这片河湾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热闹起来,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城镇;而柴王的妹妹则因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来自各个方面的唾骂,自毁双目,并在河镇的西边,距离她的故乡最近的地方盖了一座寺庙,命名为“西昌庵”,她入住此庵,常年为来往的人们提供免费的茶水。后来人们逐渐的忘掉了“西昌庵”,沏茶庵则成了它的新名字,而西昌庵则变成了整个河镇西部地区的全称,西长安,河镇的人们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不过沏茶庵也像河镇一样经久不衰,几百年来香火不断,沏茶庵的茶据说包治百病,我曾经去过那里喝过一碗香灰泡的浓茶,并治好了我持续了一个月的痢疾。

  二十年前,河镇人总爱乐此不疲地向外地人叙述这个有关他们祖先的故事。而他们自己也真的像柴王那样遵守规则,保持良好的传统,拥有很强的自尊心,并且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怀疑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故事的真伪性。

  如果,外乡人看过河镇的男女老少在沏茶庵和玉皇阁祭祀以及许愿的时候,就会明白隐藏在他们看似坚毅外表下的懦弱。他们像一个个羔羊般跪在神明脚下,脸上毫无杂念,不管雨季旱季这两处始终香火不断。神明无限的荣光整整笼罩了河镇几百年,直到二十年后,新的光芒取代这一切之后。

  玉皇阁是供奉玉皇大帝的一座庙,我多次考证这里的来历,但始终没有结果。具有良好传统传承意识的河镇人无法从记忆中找出玉皇阁最初的来历,虽然二十年前他们是那样忠诚地守护在那里,这是唯一遗憾的地方。

  我知道河镇人是水匪的后代,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河镇的人们也是如此。五十年前国家从这里抓缴了一大批水匪,当时河镇人是靠在这条连接长江和淮河的小河上打劫为生,仅仅过了五十年,河镇人就把这一切忘了。虽然一些曾经身为水上绿林好汉的爷爷们依旧活跃在这个小镇的麻将桌边,屋檐下漫无边际的侃侃而谈中。

  三十年前,一座雄伟的堤坝建造在了池河之上,原本南北不畅的公路也从这条堤坝上贯通起来,汽车再也不需要经过那座岌岌可危、并不太平的太平桥,从此这座在历史上活跃了几百年的桥感到寂寞起来。这是朱元璋留给我们的历史文物,史书的详细记载从客观上证明了这座桥的来历,这是河镇众多文物当中最具有真实性的一处。

  河坝的出现意味着,这条河上从此不会再有水匪出现,因为小船的航运从此停了下来,下游的河岸也显露出来,水都被积攒在上游,池河上游的部分顿时宽广起来。太平桥下的水流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大量地在桥下的淤泥中挖掘到古代祭祀河神用的钱币,我见的最多的是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两位皇帝在位时河镇仿佛是异常的富裕。

  在太平桥下挖宝的众多说法当中最神奇的有两件事,一件便是有人挖出了一个玉制的鱼放进水里便自己游走了;另外一件便是有人挖出了日本军刀和头盔,这时河镇的老人们才想起了太平桥的河畔以前是日本人的屠杀场地。这一段记忆被回忆起后,便没有人再去桥洞下挖宝了,而关于太平桥的鬼魅离奇的故事也越来越多起来。到了晚上人们宁愿绕几里地从新桥走回家也不愿从太平桥上走过,这座中国仅剩不多的建造在泥沙之上的桥越发显得寂寞起来,当二十年后几位德国人看见无数根木头插在淤泥之中,巨大的石头叠加在木头之上时大呼神奇,镇长自以为聪明地告诉他们粘结石头的是糯米和青灰,而德国人则告诉他说这在中国古代很正常。于是,德国人投资三百万马克修复这座岌岌可危的古桥时,却被这位觉得自己被对方瞧不起的镇长拒绝了。而这件事则随着桥边百货大楼的建成而逐渐被人遗忘,人们追逐百货大楼住到了桥边,成吨的垃圾年复一年的扔进了干涸的河里,二十年后太平桥原本十三个桥洞只剩下了十个,三个已经被垃圾彻底掩埋,两次洪水都没有办法把垃圾冲走。

  新桥的建成让另外一个地方也感到了寂寞,而且此地因为寂寞变得躁动起来,这便是马号巷。在明朝的时候,河镇作为连接南北二京官道上的一处重要驿站存在,马号巷就在太平桥边,这里以前圈养了上百匹上好的马匹供政府南来北往的信使试用,皇家的信件通常是小驿站不停,大驿换马,但是经常换下来的马已经体力透支活活被累死,马肉粗糙难以入口,通常便被看马的回族人直接扔进河里,河镇的众多回族兄弟姐妹应该是和驿站一起来带河镇的,他们精通养马之术,他们大部门也都姓马。后来在太平桥下挖宝的人经常挖到马的骨骼,很大,他们起初以为是恐龙的化石。

  马号巷已经随着科技的发展以及封建社会的灭亡被打入了地狱,新桥的建成更加无疑的让这座原本已在十七层地狱的巷子彻底沉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机会。于是绝望的马号巷成了众多也以绝望的水上绿林好汉的单挑地点,这条巷子很窄,站不了几个人,无法群体作战,这保持了单挑的公平前提,巷子两边都是窗户,也是光明磊落的全民表演,巷子里住的乡亲见证着输赢。我的家十年前就住在马号巷,那是供销社的后院墙,对于二十年以内的河镇好汉的历史,我具有绝对的发言权,要知道,能站在马号巷里单挑的人物在河镇绝对是呼风唤雨的,周家父子也是在这里发迹的,当时我四岁生日刚过,迎面而来的则是中年周大龙的满脸鲜血,他的一只眼从此瞎了。

  我知道,他的这只眼是为沙子而瞎的,沙子不是一个女人,沙子就是河底的沙子,冰冷而且晶莹剔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