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写的《寄小读者》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我先是逼迫自己读,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我居然泪流满面,心肠变软,好像变了一个人。外婆见我在家看书不出去闯祸,高兴得不得了,她对我那帮“狐朋狗友”得意地扬扬手:“去去去,我们家大发爱学习了,你们别来找他,回自己的家吧!”
“一只小老鼠也值得我们爱吗?”我问朱老师。
“当然,仁人爱物,我们的生活才美好,”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对了,我借给你的书不要外传,万一被人发现也不要说是我借给你的,这都是‘封资修’,当心给你给我惹麻烦!”
“你干吗让我读封资修?”
“雪夜闭门读禁书,这个嘛,你自己去判断,我相信你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送还《寄小读者》,朱老师从箱底翻出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这是一个竖排本,繁体字,掉了封面,书页发黄,还有一股霉味儿,说实话,这部书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个月,但越读越糊涂,我搞不清书中的恶少德伯先生和自称深爱苔丝的绅士克莱尔先生究竟哪个更坏,朱老师拍拍我的脸,大惊小怪:“天呀,你是真读懂了,真聪明,一般读者认为克莱尔是个好人,你读出了他的坏,不简单!”
自从沉浸在封资修以后,我如同鬼上身,走路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夜晚常常不知不觉走到附近的浏阳河“游魂”,想我的心事。河水弯弯曲曲,流经此地,仿佛有点儿依依不舍,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天上的星星纷纷下凡,落入河中嬉戏。我脱了个精光,扑过去,激起的水花惊散了那些小妖精,一会儿,她们又聚拢与我碰碰撞撞,嘻嘻哈哈。
河面一起一伏,柔情的水荡起了我身体最敏感的部分,这大概是失重的感觉吧,我仰头望天,心中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忽然咕咚一响,冒出一个大泡泡,是朱老师!我还当她是水鬼呢,她笑嘻嘻问道:“这些天,你怎么老躲着我!你偷偷摸摸下河游泳,该当何罪?”我没有回答,瞅着她光滑白净的身体一摆,像条美人鱼在水上钻入钻出,她的翘屁股有一块明显的的褐色,肯定是胎记,她是入浴的森林女神狄阿纳方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必是心怀鬼胎的猎人阿克泰翁无疑,她准饶不了我,一怒之下会把我指为可怜的小鹿让我的猎犬咬死,我吓出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原来朱老师现身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怀疑这是庄周梦蝶,我得亲自问问朱老师,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一块褐色胎记,不过问这种事儿多难为情,我实在开不了口,于是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朱老师,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第二天上午做课间操时,我趁办公室无人,打开朱老师的抽屉,把字条夹进一个蓝皮笔记本,想想,又抽出字条夹进一本书,然后拿走了那个笔记本,我万万没料到我拿走的是朱老师的一段“恋情”,结果我们——
上课铃响,我才意识到糟了,朱老师的抽屉多了一张字条,少了一个笔记本,这是谁干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今天送回笔记本丧失机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好奇地打开笔记本,竖起课本作掩护,第一页是一首用彩笔抄写的粉红色小诗,题目《秘密》,作者英国女诗人克丽丝蒂娜。
翻到第二页是朱老师的日记,我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如同读一部文笔优美、情节抓人的言情小说。这个朱老师,不打自招,把爱上、接近我们厂动力车间一个右派工程师的全过程记得详详细细,她吃了豹子胆吗?令人恶心的是,四十二岁的老右派聊发少年狂写给我们朱老师两句话:“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冷冰冰?”
朱老师跟他肯定有一腿儿,我不禁笑了,原来教书育人的老师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过去总是把我当贼审,谁知私下里干出更见不得人的勾当!朱老师尚且如此,那么正在讲台边喋喋不休,教政治的丁老师又如何呢?他的头秃得像个鸡蛋,谁不知秃头最色儿,他会打单身女人朱老师的坏主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朱老师不会跟他也有一腿儿吧?
朱老师未免太大意,不收好自己的日记本,随便搁在没上锁的抽屉,连我都知道,男女偷情是最最丢人的丑事,比犯政治错误更抬不起头,一旦败露,一辈子休想平反。
我不敢继续往下看朱老师的日记,我害怕丁老师一闪一闪的镜片发出X光透视我,到了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我实在坐不住了,早早将课本、作业本以及文具盒放进书包,朱老师的日记则插入我腰间皮带。
谢天谢地,今日平安无事!
次日下午,我看见朱老师一个接一个找同学们谈话,我断定她发现了日记本失窃,但尚未发现我夹入书中的字条,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再过几天,一多一少的时间错过,自然成了一笔糊涂账,她哪怕翻出字条逼供我,我也可以狡辩、抵赖。
现在更使我不安的是,她把目标锁定我的哥们儿陈与白,我不是怕他蒙冤——没拿就是没拿,而是,朱老师讨好他,一副亲亲热热的鬼样子,竟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陈与白兴奋地告诉我,朱老师送给他一支“英雄”牌钢笔。
我气得不行,决定和朱老师作对。她来上语文课我不听,睡大觉,叫我起立回答问题我头一扭,朱老师沉下脸挖苦我是“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引起哄堂大笑。好嘛,姓朱的,你欺人太甚,我若公开你的日记,看你如何下台!我强压怒火。
过了几天,我们全年级去爬岳麓山,又是爬岳麓山!我跟WWW.soudu.org在众人后面绷着脸,朱老师站着等我,我经过她时她眼珠一横,命令我随她进入一条小径。她慌慌张张,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跑跑停停,躲躲藏藏,好像带我私奔,我们在一条隐蔽的小溪边坐下。
“你给我添什么乱,你知道我最近有多烦吗?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告你,我的一个蓝皮笔记本丢了,里面全是封资修,你替我在同学们中查查,不可声张,先试探陈与白,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胆大包天,没人敢偷我的东西。发现什么线索不要打草惊蛇,赶紧告诉我!”
啊,朱老wWw.师肯和我说这种悄悄话,可见她仍把我当作最亲密的知心,陈与白不是我的对手!我感到又得意又羞愧,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我应该坦白交待了,否则朱老师会急死的。不过,我不便开门见山,我从何说起呢?58xs8.com